糖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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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第2页）

冬天到了。天空开阔了许多，群山仿佛近在眼前。唯有山的上方，常有类似雪云的云朵一动不动地堆成一团。这样的早晨，我总能在阳台上看到一群从没见过的小鸟，大概是被山里的雪赶到这里来的吧。待到雪云散去，山巅大概会有一整天变成浅浅的白色。最近好几座山的山顶都有了积雪，特别醒目。

我想起几年之前，自己就幻想过和一位可爱的姑娘一起，相依为命地来到隆冬里荒无人烟的山区，过上完全与世隔绝、彼此爱得发了疯似的幸福生活。我梦想着在这令人恐惧的、严酷的大自然之中，原封不动、毫发无伤地实现小时候对甜美人生的无限憧憬。所以才无论如何也要在这寂寞的山地度过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寒冬。

天快要亮的时候，那位抱恙在身的姑娘还在熟睡，我悄悄起身，精力充沛地从山中的小木屋飞奔到雪地里。附近的群山沐浴在曙光里，染遍了蔷薇色。我从隔壁的农家拿了刚刚挤好的山羊奶，拖着就要冻僵的身子回到小木屋，接着给炉子添上木柴。柴火烧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欢快声响，姑娘在声响中渐渐睁开眼睛，而我已经快活地用冻僵的手拿起笔，原原本本地记下我们在山里的生活……

今天早晨，我回想起这个几年前的梦，眼前浮现出一片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的、版画模样的冬日光景。我一边想象，一边喃喃自语着给那间圆木搭建的小屋里的家具变换位置。渐渐地，梦的背景变得七零八落，最终模糊成一片，消散而去。留在我眼前的，只有梦境与现实相接的部分：峰顶积着残雪的群山、光秃秃的树木、冰冷的空气。

我一个人先吃了饭，接着便把椅子挪到窗边，沉浸在方才的回忆之中。这时，我忽然转头望向节子，她好不容易才吃完，接着坐在病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山，眼神里还带着一些疲倦。我望着节子有些蓬乱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庞，心中的疼痛无以复加。

“说不定就是我这个梦把你领到这儿来的呢？”我的心被类似悔恨的情绪塞满，却讲不出口，只是对着她说，“可是，最近我还总为工作的事分心。这么一来，即使我在你身旁，也不能替现在的你着想。但我告诉你，也告诉我自己：我工作时，记挂你的时间会比以前更多。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来了兴致，在这个无聊的梦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反倒对你不管不顾……”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欲言又止的眼神，病床上的节子收起了笑容，认真地回望着我。这段日子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心与心贴得更近，我们习惯了比先前更长久地凝视对方。

十一月十七日

再有两三天，故事的草稿就要写完了。如果一直将我和节子的生活描写下去，故事恐怕永远也写不完。为了完结整个故事，我必须要给它一个结尾。可事到如今，我根本不想给我们现在的生活安排任何一种结尾。不，我是不会写结尾的。不如说，最好的结尾就是让我们维持现在的样子，给故事画上句号。

我们现在的样子？我想起不久前读到的故事里的一句话：“阻止幸福的，莫过于对幸福的回忆。”现在我们给彼此的幸福，和之前给彼此的幸福相比，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变化！现在的幸福和从前的幸福有些相似，却又有着根本的不同，让我们越发体会到心痛的苦楚。我紧追不舍的幸福尚未向我展现它的本来面目，究竟能否从中找到一个与我们的幸福故事相称的结局呢？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在我们人生尚未摸清的另一面，潜藏着某种对我与节子的幸福抱有敌意的东西……

我不安地想着这些，熄了灯，本想从已经睡着的病人身旁走过，可还是停在她的床前，默默守护着一片昏暗中她格外苍白的睡脸。她的双眼微微有些下陷，眼角四周不时地痉挛，怎么看都像是正受到什么东西的威胁。会有这样的感受，是因为我心里那种无法名状的不安在作祟吗？

十一月二十日

我认真地将自己这段时间写好的草稿从头读了一遍。照这样写下去，我着意表达的内容大概能写得让自己满意。

可另一方面，我在阅读时，发现了自己根本无法体会到故事的主旨——我们的那份幸福，也发现了那份我从未想到过的不安。于是，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地脱离了故事本身。“在这个故事里，我和节子相信，只要能够品尝我们所能拥有的小小的生之愉悦，就足以让彼此感受到独一无二的幸福。至少我觉得，这便足以俘获我的心灵。可是，我们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呢？还有，我是不是太小瞧自己对生命的渴望了？是因为这些，绑住我心灵的枷锁如今才几乎要被扯得粉碎吗？”

“可怜的节子……”草稿依然摊在桌子上，我一点儿也没有把它收起来的意思，继续思考。“她总是沉默，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但早就看穿了我对生命的执着，并对我百般同情。这又恰好成了我痛苦的根源……我居然连在她面前隐藏起自己的这一面都办不到，为什么我如此软弱？”

一看到躺在床上、在灯影里半闭着眼睛的她，我就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离开灯下，慢慢踱到阳台上。今晚的月亮小小的，勉强照出云雾缭绕的山峰、丘陵和森林的轮廓，其余的一切全都融进了浓青色的黑夜当中。可我的眼中看到的却不是这些。我回忆起某个初夏的傍晚，我和节子曾深深地共情着彼此，一起眺望过这些山峰、丘陵和森林。那时，我们坚信能将属于彼此的幸福进行到底。如今回忆起来，一切依旧历历在目，毫发毕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瞬间，仿佛连我们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而后随着我无数次的回忆，这风景也在不知不觉间融入了我们的生命。风景的模样随季节而变，现在我们有时几乎要认不出它们了……

我问自己：“是否只要我们拥有过那样幸福的瞬间，就足够支撑我们现在共度这些日子了呢？”

我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定是节子。但我没有转身，依然呆立在那里。她什么也不说，站在了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我却觉得她离我很近，近到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阳台上偶尔有冷风悄无声息地掠过，远处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枯木在风中摇摆的声音。

“你在想些什么？”她终于开了口。

我没有马上回应，而是突然转过头看着她，含糊其词地笑着反问：

“你应该知道的吧？”

她像是怕中了什么圈套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见她这样，我缓缓地说道：“当然是在想我工作的事情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的结局。我不想让结尾显得我们白来了世上一遭。怎么样，你也来帮我想想好不好？”

她对我微笑，可微笑中还是隐藏着一丝不安。

她终于小声地说：“可我连你写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呀。”

“也对哦。”我又一次含糊其词地笑着说，“那我这几天挑一段读给你听吧？不过我还没整理好，连开头都没有凝练到能读给人听的程度。”

我们回到屋子里，我又坐在灯下，重新把散落在桌上的草稿拿起来看。她站在我身后，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想隔着我的肩膀偷看。我马上转过脸去，有点儿紧张地对她说：

“你该睡觉了。”

“嗯。”她顺从地应着，恋恋不舍地把手从我的肩上拿开，到床上躺下。

“我好像睡不着。”两三分钟后，她在床上自言自语似的说。

“那我把灯关了吧？……看得差不多了。”我说着关了灯，来到她枕边，坐在床边，拉过她的手。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沉默了一阵。

风似乎比刚才更大了。四面八方的林子不断传出风的呼啸声，不时撞上疗养院的建筑，把不知哪间屋的窗子刮得啪啪作响，最后也来敲了敲我们的窗户。她像是觉得害怕，闭着眼，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仿佛在依靠内心的某种意志，叫自己不要分神，尽快入睡。渐渐地，她的手抓得没那么紧了，看样子似乎是睡熟了。

“好，现在该轮到我啦……”我和她一样，不想睡又不得不逼着自己睡。于是我自言自语地走进了自己那间漆黑的小屋。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最近，我总是在黎明时分醒来。每当此时，我都轻手轻脚地起床，细细地注视她的睡脸。床沿和瓶子都渐渐染上一层黄色的晨光，唯有她的脸永远苍白。“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这句话似乎已经成了我的口头禅，常常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

今天早晨，我也是天快亮的时候醒的。我久久地凝视着节子的睡脸，接着踮起脚尖走出病房，来到疗养院后面光秃秃的树林里。每棵树上都只剩两三片枯萎的叶子在寒风中颤抖。当我走出这片光秃秃的树林时，朝阳刚刚越过八岳山的山巅，从南向西的一列山顶上俯着的云块转眼就被染得通红。不过，这曙光还远远无法照到大地。此时，夹在群山之间光秃秃的森林、农田和荒地，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

我在枯树林边徘徊，时而停下脚步，时而又因寒冷不得不跺跺脚接着行走。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只是思前想后地犹豫着。不经意间，我抬起头，发现曙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黑色的云层遮蔽了天日。我之前还盼望看到美丽的旭日霞光照耀大地，这下顿时没了兴致，匆匆忙忙地回了疗养院。

节子已经醒了。但她见到我回来，也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里充满忧伤。她的脸色比睡醒之前更苍白了。我走到她枕边抚弄她的头发，想要吻她，她却虚弱地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悲伤地看着她。但她不愿看我，或者说是不愿看到我的悲伤，只是茫然地望着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