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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初第三次差点儿辍学,却是为了母亲。
那天一大早,公鸡刚打了第一道鸣,小白地坝头叫了两声,新初母亲和幺爸趁着火辣辣的太阳还没露出头来,就抢在早饭前就下田搭谷子去了。
新初没有随母亲一同下田,这是他读初中以来的第一次。
他背上家里仅有一床稍稍看得上眼的兰花花棉被,提着那只比较上档次、似乎与自己一身穿着不相匹配的黄褐色皮箱,怀着既欣喜又兴奋的心情,走进了他人生的又一个起点——三江中学。
新初父亲当年被抓时,除了留下新初母亲一身欠账,一个叫全家人抬不起头的“劳改犯”骂名,总算还有两样好东西:一个是那台闹钟,被新初拆过好几回,已有好几年都没走字了;另外一个就是这只皮箱,母亲从来舍不得用,她把它交给了新初。
母亲昨晚在地坝里歇凉时对新初说,父亲当年也是在三江中学读高中,成绩特别好年年全校第一名,还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副主席正是现在学校的副校长罗淑芹。当年的高中毕业生,是要分配工作的,而且安排得比中师中专的好得多,当然,大多考不上高中的才去考读中师中专。可偏偏到了新初父亲王道渠那届,上面突然来通知说,高中毕业生不再分配工作了。凭成绩,参加高考对王道渠算不了什么,可不久城里搞起了运动,农村也开始斗起了地主。据说,王道渠祖上是个读书人,帮人写过状纸,这个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关键他是王家祠堂的族长,这是最可怕的!还有,这个连王道渠一生都没见过面的先人板板,曾经又当过阴阳先生,给人看相算命,搞的可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啊!所以,家庭成分不好的王道渠三天两头被请回公社进“学习班”,后来他“招飞”的名额也被区革委会雷书记的儿子顶替了。最终,王道渠没能参加高考,辍学回了农村。
母亲讲完父亲的故事时,新初就看见萤火虫从那边的稻草堆飞了过来,一闪一闪的,是那样美丽。他想伸手去抓住它,那小精灵却又轻飘飘地从手心悄悄地滑落下来,飞走了。
去三江中学读书,这不仅关系到我新初一个人的前途命运,它也是父亲的未竟事业。新初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
这个想法让新初对读书这件事的认识有了一个新的高度,它似乎变得那样崇高而神圣!这种念头也仅仅保持到了他交学费的前一刻钟。
新初交了学费,买了个塑料盆,牙膏牙刷,搪瓷盅盅儿,还剩了不到7块钱。去买菜票的时候,才知道城镇户口凭粮票可以换饭票,而农村户口则要自己拿大米来换,吃多少换多少,否则只有拿钱买。新初哪有钱去买饭票?他紧紧攥着那几块零钱,手都快捏出汗来。尽管大姐了工资用信封给他寄了十块钱的生活费,但那已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学校宿舍还没完工,高一男生一律住在学校礼堂临时用砖墙砌成的一间大房子,睡大通铺。
新初把行李往墙角一放,顾不了那么多——其实也没什么可顾的,仅有的一套像样的衣服也都穿在了身上。他又一口气跑回家,背了五十斤大米,往学校跑。快到校门口时,新初放慢了脚步,左右环顾,趁着操场上几乎没人的时候,三步并着两步走,来到食堂旁边的后勤处过了秤,交给了曾胖子曾师傅。还好,没有碰见一个女同学,新初这才松了口气来。
城镇户口有粮票,新初的初中同学,上湾的王锐,父亲在乡上畜牧站,主要工作就是骟猪骟牛,为此没少被同学们嘲笑。而此时,新初不知心底里有多羡慕,人家毕竟有一角三分八的粮票啊!而那只装大米的竹背篼,紧紧地背在身上,就像那层脱不了的“农民皮皮”,叫新初抬不起头来,是那样的难受!
然而,这种难受很快就消失了,当新初忙完这一阵,最后一个跑进教室时,被教室门口的班主任郝老师叫住。原来,新生入学,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家长相送,新初一个人来去匆匆,偷偷摸摸,虽然躲过了绝大多数同学的眼睛,却没有逃脱暗中观察新生入学情况的郝老师的视线,他似乎从这个农村孩子的身上,看到了与其他学生不一样的东西。当他翻阅了新初的学籍档案后,迅下了决心,征求这个浑身镌刻着坚韧又充满活力的小伙子做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有着多年班主任经历的郝老师坚信,在新初的组织带领下,这个班的学生会朝着一个良好的方向展。
新初欣然答应,这也让他重拾起信心:看来,出人头地并不是城里人的专利!
事实证明,郝老师并没有看走眼。接下来的学校国庆征文,新初的《写给十月》入选,并抄写在大礼堂的墙报上;下学期的全校“五四”纪念大会上,新初的高一二班被学校团委表彰为优秀团支部。高二文理分科,这个小学五年就获学校征文一等奖、初中每一篇作文都被语文老师用毛笔抄写张贴墙上、高中作文常作范文在班上诵读的新初,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文科。高二的下学期,学校新星文学社社长、学生会主席两张表格同时摆在了新初面前。班主任侯老师说:“新初你就选择一个填吧,活动太多了,我是怕耽误你考大学。”
新初觉得侯老师说得有理,选择了文学社。
那个周末,新初没有回家,一个人去了河对面的三江镇。下了渡船,爬了百来步石梯,穿过古色古香的向阳门,就来到了和平街。
这里的一切,新初是多么的熟悉啊!他走在人来人往的石板街上,百感交集。当年父亲在三江镇淘鹅宝儿当“包工头”时,重男轻女的王道渠有了新初这个儿子后,生怕在农村带不好,专门为他拜了三江镇最有名的裁缝、镇缝纫社社长吴德明为保保,实则是请了他家吴婆婆帮着带儿子。吴德明前妻得了怪病不明不白地死了,留下两男两女,又在三江镇近郊娶了一房死了丈夫的农村寡妇,还拖着一个女儿。王道渠打了这个缝纫社社长的干亲家后,没少给吴家拿钱拿粮。这对于王道渠来说,这个倒也没啥,一来那些年也没有几个行业比“包工头”挣钱快,他的钱是够花的。二来那个年代钱挣多了也不敢存银行,搞不好运动来了钱越多定的罪名也越大,还不如放在吴家带好自己的儿子。那年春节,母亲到镇上来为一家人打过年衣服,自家四个孩子还小,吴家五个孩子大都成人,光布料就扯了几大丈。这哪是请吴婆婆带新初啊,这分明是王道渠养他吴德明一家大小!新初母亲心疼不已,借口说新初婆婆在家想孙子了,带回去耍几天再下来,就把新初抱回了农村。大年初二,亲家吴德明便赶到了河东乡王家湾,说没有了新初,吴婆婆在家茶饭不思,夜不能眠,东说西说把干儿子抱回了镇上。
好景没过几年,那场运动如同狂风暴雨,席卷而来。本身成分就不好,又被划成“反革命走资派”的王道渠被抓进农场进行劳动改造,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劳改农场。
那年春节,已读初中的二姐新雁想到三江镇去看烧火龙,就跟母亲说要带弟弟去给保宝拜年。新初母亲心想:反正春节娃娃也没事,新初也好久没去吴婆婆家了,说不定还能打上几块“压岁钱”呢,便答应下来。
刚进吴家大门,吴婆婆满心欢喜地喊了一声“哎哟我的幺孙来了喂”,就一把抱起了新初。正好被刚刚下班回家的吴德明看见,他一眼横过来,说道:“哪个叫你们来的?”
话音未落,吴婆婆便一口呵斥:“过年过节的,人家细娃儿来耍,啷哎了?”又牵着新初到小人书摊前说:“新初喜欢看啥子自己选哈!”
一旁的吴德明接过话来:“小人书是要拿来租钱看的,他娃儿看了哪个给钱?”新初刚把刚收回的手又伸了出去,把选好的《岳母刺字》整整齐齐地放回了原位。
这时,儿时的小伙伴潘东儿跑了过来,拉着新初一起跑了出去。街那头刚响起了“呯呯呯”的鞭炮声。也不管是新初,还是潘东儿点的,吴德明这边一阵怒吼:“哪个狗日的再放,老子把他手指拇宰了!”
新初往肚里咽了咽,硬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拉着新雁的手说:“二姐,我们不在这里耍了,我们回去!”
得知原委后,新初母亲气得不打一处来,她哪受得了这个?当晚赶到三江镇吴家,当街破口大骂:“从今以后,你个没良心的莫再踏我王家的门槛,我姓王的也不会进你吴家喝一口水!”骂完就连夜赶了回去。
新初远远地看见,小人书摊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不见吴婆婆的身影,他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长条条黑黢黢的巷子里面望去,抬起的脚步又放了下来——他再也没有走进那间屋子。
在临江街转角处,新初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三江镇缝纫社,保保吴德明正忙着裁剪衣服。新初生怕被保保看见,鼻子一酸,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这时,新初想起了母亲,让他心里更酸楚难受的是母亲!
特别是出门那天,生产队各家各户稻田里的谷子已大都挞完,一个个草垛就像军营里打了胜仗的士兵,高傲地宣示着那种胜利的喜悦。而新初家稻田里的谷子,佝偻着腰,垂头丧气地等待着他家主人的收割。想起队里的男客挑着谷子一阵风地往家里跑,再看看稻田里母亲孤零零的身影,新初的心里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农民父亲啊!栽秧挞谷,挑水挑粪,母亲还勉强可以,可是耕田犁地,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去做,那可都是男人干的活儿啊?这里面不仅有母亲的艰辛,更多的还有那种家里没有男人的羞辱!以前是自己力气小,使不动,现在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又怎么能丢下母亲而自己独自来读书享福呢?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做帮助母亲耕田犁地的男人!一想到这里,新初就觉得,这个街,他再也不能逛了;这个书,他更是读不下去!他跑回学校,收起行囊,跑回了农村。
新初背着行囊,刚走到大石磐,便迈不开脚步,他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明了回家的理由。
正在大石磐上晒谷子的新初母亲一听儿子这话,哪里还讲什么道理,顺手一竹耙耙打过去:“你一个‘劳改犯人’的儿子,老汉又靠不到,你不读书靠啥子?不读书你离得了农村?不读书你能有个啥出息?老子这十几年辛辛苦苦送你读书是不是白辛苦了?”
母亲举?起竹耙耙一阵追打,把新初打回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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