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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雨沾湿青衫,秋缃色伞素静朴淡,雨滴晕染似青山墨画,握着伞骨的手指如玉且骨节分明,萧萧暮雨下,是一种远离世间尘嚣的青山淡远,夜静,山空,桂树落花无声。
崔漾心也便沉静了,进了寝宫,见他收伞时袍角带上雨滴,温言道,“冬雨凉寒,先去沐浴更衣。”
珠帘影影绰绰,青年的声音亦好似笼罩在秋夜的雨幕里,松涛阵阵,“谢陛下。”
蓝开对这位前丞相是很尊敬的,一则这是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廉官清官,在大理寺任职时,铁面无私,秉公执法,后头做了丞相,桩桩件件所思所想都是为的百姓,且为人沉静谦和,叫他们这些下等人见了,心里也只余妥帖敬重爱戴。
外貌便不必说了,坊间戏说四大仪官,以丞相为,再加上大成皇帝,谁人见了,不得说一句大成鸾翔凤集,钟灵毓秀。
蓝开伺候得仔细,衣衫,带也一应是丞相来时的模样,打整好将人引回中正楼,便带着宫女们安静地退下了。
墨半干未干,崔漾试了试内劲,所剩无几,却也还能用,便叫他近前坐下,手指搭上他手腕,催动内劲,给他烘干了头,又吩咐熬了一碗驱寒汤,温言道,“这么晚了,又下起了雨,出城回太白山不方便,等下你随我出宫一趟,路上说说军屯的事,今夜便歇在宫里罢。”
陶炉上烹着茶,雾气缭绕,王铮眸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请医师看过了么?”
崔漾点头,未多提伤势的事,寻常她鲜少碰到对手,因内劲受伤的情况几乎是没有,这次伤得重,但勤加调息,几日后功力恢复,会更上一层楼,若非伤得萧寒身边两名厉害的高手,今夜也拿不下他。
王铮知她是不可能叫旁人知晓伤势轻重的,便不再多问,只是取来了温热的巾帕,与她擦拭手臂上的血迹。
十四五岁时的崔九,整个人似只剩下一个人样的躯壳,内里全是燃烧的火焰,谁靠近,谁便被烧成灰烬,后头复刻的书册多了,武功与日俱强,手底下招揽的人越来越多,为人处世越练达,鲜少能见她动怒,或者是亲自动手处罚什么人了。
王铮换了巾帕,见她脖颈间亦有一点血迹,靠在躺椅里神情倦怠,手指微顿,“谁惹陛下不高兴了。”
崔漾眉间蹙起,见王铮照旧看着她,便也说了,“十二年前司马庚救下了我父亲,四兄和七兄,前段时间萧寒说要送棺椁来,司马庚派人想先一步杀了我父兄。”
王铮握着巾帕的手微顿,轻叹了一口气。
崔漾见他轻叹,奇怪问,“怎么你叹气起来了。”
王铮垂眸,巾帕落入银盆中,清俊的轮廓显出一些如玉的光泽,“羡慕安平王罢了。”
崔漾倒被逗笑了,“羡慕他坐牢么?”
王铮不语,净手,烹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无论如何,司马庚是救了崔家父子,如若不是司马庚,也就没有今日能团聚的四人,总归是一份情,自此后,她待他必然与待旁人不同。
眼下出了一口恶气,以她的脾性,将来必还记得他的好,否则也不会如此纠结了。
“以他当年那般的情形,能救下这三人不容易,一个傻子,想要培植势力是几乎不可能的,一经现,必死无疑,想来他已经尽力了。”
是尽力了,在父兄已无法威胁他的皇权时,到父兄有可能威胁大成江山,给大成江山带来动荡,便心狠手辣欲除之。
如此自作主张,亦叫她心生不快,崔漾笑了笑道,“有时候我是真想抽他,叫他再不敢僭越,老老实实蹲在地牢里。”
难得听从容达观的女帝说这样的话,王铮却神情淡淡,不愿她再想安平王之事,取了玉箫,吹奏了一曲。
那修长的手指握着玉箫,肤色剔透,叫青色的玉箫亦染上一层淡淡的莹光,殿中茶香缭绕,霎时叫人如同置身于山涧云海中,开阔,悠远。
一曲听罢,堆积心间的郁郁烦闷尽数散了,殿中一时静极。
崔漾也不言语,她这个表弟心思向来是深沉的,司马庚也深沉,但并非喜怒不形于色,王铮则不是,他不使阴谋阳谋,但自幼时两人捆绑在一处起,他就是厌世又隐忍的,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波动他的情绪了。
至少私底下,崔漾是很少看见王铮笑的,多年来做着违背他意愿的事,已叫他心里自有一番天地,喜怒哀乐都被磨平了,沉静如海。
如今出了朝堂,只怕更没有什么是他厌恶的,亦或是喜欢的了。
她一直猜不透王铮想要什么。
崔漾直言问,“此番入宫来,可是有什么为难事,你直说便是。”
王铮开口道,“边关出了变故,御驾亲征是最好的办法,但更改课税已是箭矢离弦,没了回头路,叫停,此次改税失利,再难有第二次良机,改,稍有不慎便会引动荡,我有两个建议,一,我去边关,是战是和见机行事,必替你报了麒麟军被俘的这一仇,二,恢复我的丞相之位,课税的事,由我和司马庚、杨明轩、宴和光共理,稳固朝堂,调配粮草,保麒麟军后顾无忧。”
王铮的言中之意,正是崔漾的顾虑,但为什么,不为王权不为富贵,她此时犹记得,九岁时的王铮,站在院子里时,目光总是望向院外远处的青山白云,被困在地窖里,总也望着地窖口露出微光的地方。
自来容貌损毁者不能入朝为官,当年若非受她挟制,也早已自毁了面容,王铮一直渴望的生活,是无拘无束没有纷争没有尔虞我诈的山涧细流,麦田稻谷,如论是带兵打仗,还是入朝为官,都不是他喜欢且想要的。
对自由的渴望越强烈,对她的憎恶便只会越深,如今既然已经解除了桎梏,以他对权势纷争的厌恶,她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踏进宫半步了。
但他说的没错,眼下的形势,不比立朝之初好多少,边关萧寒作乱,勋贵豪族们势必有所倚仗,想将课税推行下去,比寻常百倍之难,且她远在边关,便是让杨明轩、于节等人总领朝政,也威慑不足。
她已经调派大军,抽徐成带六万大军回营,屯兵各州府,已便备用,如若世家勋贵闹得凶,便血腥镇压。
王铮见她一语不,凤目沉静,一震,问道,“你打算血洗士族名门么?”
崔漾看了他一眼,两人共用一个身份四年之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一张床榻,王铮了解她,亦如她了解王铮。
崔漾未答,王铮却已知晓,说了声不可,“你起用寒门,可如今天下又有多少寒门学子,士族虽势大,但掌家国命脉,你这一杀,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崔漾看向窗外雨幕,声音沉静,却透着秋末冬初的凉寒,“先礼后兵罢了。”
宴归怀宴和光擅内政,但他姓宴,本就是世家贵子,虽是愿意支持税改,但身处其位,刀子举起时,思量顾虑得就多;朝中新任用的寒门子弟,一则没有声望,二则能力浅薄尚需历练,承担不起更改课税这样的重则,勋贵们根本不会买他们的账,她把这件事交给宴和光,本也存着安抚之意,但事有万一。
血洗屠杀是下下策,但该用时还得用。
王铮缓缓摇头,如此将来如何安抚,如何收归人心,桩桩件件,都是难事,暴虐弑杀的千古骂名从此便成了她身上抹不去的一笔,铁血镇压虽有用,但最好不要用。
“你不要这么做,你自去边疆,朝堂交给我,必叫它重拿重放,张弛有度,你只管灭萧国便是。”
崔漾指尖垂着的折扇微微晃动,看向王铮,直言问,“为什么?”
如果王铮来做这件事,确实用不着动什么兵戈。
他既不是寒门,也不是士族,声望名望,政绩,手腕能力,这件事交给他,不单单是如虎添翼这么简单。
只是她看不清王铮的意图,困鱼脱出泥潭,畅游溪涧,天高宽阔,闲鸟腾飞,他入宫来,本就叫她很诧异了。
王铮未答,只是起身,绕过屏风往龙榻走去。
崔漾诧异,想起榻上还躺着一人,也坐着未动,左右她贪花好色的名声在外,不差这一笔,王铮也不是会说这些事的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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