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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办法不沉默。从小学六年级到大学本科一年级只有短短六年,而横亘在黎亭晚和赵长城之间的是约六十年的纤维质光阴,足以把声音甚至对话的意图稀释为茫然的虚无。她在沉默中用泛化的眼神捕捉吊扇的每一叶。鲨鳍水纹状的光影。吱呀吱呀。黑色的立扇摇头。开关像黑西装上的白纽扣。
纱窗破了个洞,用胶水和半个“红牛”易拉罐铁皮补上。
窗户外熠熠的阳光下对面楼那精盐般雪白的墙壁。
外婆陈初静穿了一件黑色中袖,印有一个飘逸的草书大白字“舞”。她前些日子做饭时失手把菜刀跌落伤到脚趾,走路时仍是一瘸一拐。自从几年前动完胸部的乳腺癌手术后,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消极,隔三差五就要儿女带自己去体检看病,又觉得检查不出毛病肯定是医生和仪器的问题。带她走遍了市里的大医院和中医名手,又买了大瓶小瓶的进口药物教她早上吃多少这个晚上吃多少这个,她终于满足于焦虑失眠与高血压。叫她去外面散散步或跳跳广场舞她也嫌外面危险,让她读书种花她也觉得没劲不愿意。她就这样战战兢兢生活钟摆上,从无聊摆到痛苦,又摆回来,而钟摆的两端不断重合。黎亭晚想起小时候外婆骑自行车带她去桥头市场买葱油煎饼吃,那时外婆的头发里还只有几撂铅灰色。
真的会有仙人掌长在沙滩上吗?
木座钟的黄铜盘面。铁指针过了十一点。钟摆的间错里十一响。柜子顶部一角监控摄像头探出灰脑袋。这个时候最适合思考瓶中船的组装问题。
阳台的不鏽钢防护网挂着大花纹被子。红瓦。蓝天。以前黎亭晚尝试把水蜜桃的核扔到隔壁的院子里,试图它长成树,试图它结出果实。那条大黄犬在院子里睡觉。
“楼上的周姨不在这里住了吗?”
“在哇。”
“她是不是不养鸡了?在下面没见她。”
“等过了几日天凉哇。”
“她不养的话你会不会很不方便?”
“为什麽?”
“别人讲你咯。”
“我放鸡出来走我把鸡屎扫干净,有什麽问题?”
“哎哟,反正就是厌你咯。”
“厌我?哼。我还厌他们呢!”他的表情毫无变化。
“我买了饺子放冰箱里,你们今日记得煮了吃。”
“今日还有面条呢。”
“那你们记得放到冷冻里面去。听到没啊?”
“哦。好。”
桌面上有一个深蓝色的皇冠丹麦曲奇饼干盒,边缘生了一圈鏽。红色塑料袋里的一串粉蕉黑多于黄。
风扇吱呀吱呀。
明天还要去看牙医。黎亭晚的牙齿一直不太好,初中带牙套做矫正前,上牙几乎岔成两排。每颗牙齿都偏大而牙床偏小,拔掉四颗牙(在同一天拔完四颗。拔下来的牙在床头柜里的一个红色硬纸盒里)后才堪堪够位置。更别提龋齿的困扰,有一颗牙前前后后补了四五次,忒修斯的牙齿。出于某种奇怪的执念,黎舟一直推荐她大学读口腔医学以后做一名牙医,但浓烈而生硬的消毒水气味和海蜇般的浅蓝色帽子以固定的彙率兑换为黎亭晚坚定的拒绝,更别提细小的灰色钻头与牙齿接触时飘散的白烟和酸涩的味道,谢天谢地,漱口吧。
饼干盒旁边的发绿的玻璃杯表面来不及辨认的倒影让黎亭晚想起了家里木柜子顶上那个黑色的背包。
这台便携式天文望远镜是黎亭晚在13岁的儿童节收到的礼物。父母把它寄到学校班里,一个在那时已经风干了儿童节氛围的地方,因此引来了尴尬的奇异注目。自从拆开了包装确定不需要退货服务后,后它就被折叠起来,无意地弃置在客厅柜子顶上,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我们脚下的这一颗被遗忘的星星。
设想一种装置,能让光以更快的速度移动,至少让往后的速度比往前更快。那麽,击空明兮溯流光,道阻且长,当这一束逆流的光努力摆动它曲线优美的鳍部在源头的当下找到黎亭晚时
来年一个温和清爽的春夜。她将要和叶湘弦去踏青。
两位都喜欢在晚上出门。叶湘弦对作为时间之流的闸门的一日三餐颇有不满。如果可以一天到晚干一件事,把一本五百页的浪漫主义长篇小说一口气读完,或整理一下哪个网络旮旯里的收藏夹,她是再乐意不过。但她偏偏是吃得少又消化快的类型,而且一旦饱腹就失去继续的兴致,就像一只蚊子突然与深色的背景融合的瞬间,眼睛失焦。而黎亭晚只是单单觉得晚上安静悠閑,并且相对暴晒的白日凉快许多。虽然偶然会有无处可去的茫然,但作为心情的代价是完全值得。
叶湘弦的白色连衣裙,半透明的丝质花饰飘动在她轻盈的步伐上,飘动在瑞芸湖公园中央一片草地上。
路上没什麽人。一个腰间挂着收音机听广场舞歌曲,边走边前后拍掌的老人。一个大汗淋漓,红色衣服上有号码的女跑者,躯干稳定脚步轻快。两个并肩而行的学生模样的少年,较高的一位不停比着手势说着什麽,好像是nba什麽的,纪寒宵肯定感兴趣,他的右手腕上有一块天蓝色的儿童电话手表,而另一位听着应和着。黎亭晚觉得这两人似乎在学校有见过。但要找出详细的印象也是不可能。世上绝大多数的面孔都属于不可互动的舞台背景,就像木板上很久以前漆上去的天空和树林。
实际上有不少人给她留下过很好的印象,至少在外貌层面,比如脸的轮廓和眉毛的曲线。可是无论是怎样的第二眼都无法让这样的印象持续下去,每一次审视都是差分,从雪花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大部分的人的碎片都散落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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