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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忽然沉默,将她转过来对着自己。这动作突如其来,但他们认得太久了,总归是不同的。她并未觉得惊骇,只当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
但他只是看着她,开口叫她的名字:“欣愉。”
欣愉,他总是这样叫她,从来如此。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就好像是一个问句,他在确定她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眼神含义不明,也许是在嘲讽她曾经的骄傲和现在的堕落,也许只是因为她说的话,他半句都不相信。
她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像是突然想起来,叙旧似地问:“知微呢她还是跟你在一起吧”
他仍旧看着她,终于放了手,退开一步,从西装口袋里摸出银烟盒,弹开簧扣,递过来。她摇摇头,没有接,只是把那个精巧的望远镜还给他。
他折起来,放进口袋,手再没有碰到她分毫,隔了一会儿才反问:“你怎么知道她还跟我在一起呢”
是因为那张照片。她在华盛顿看到的那张照片。画面在脑中回闪,却不能说,现在还不行。她只是低下头回答:“我想……你们总归是在一起的。”
“是,”林翼望向远处,点点头,“她总归是和我在一起的。”
“她好吗”钟欣愉问。
林翼侧看她,答:“她很好。”
但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没有往下说。钟欣愉只好自己提出来:“我想见见她。”
“不是说,再也不见了嚒”他轻轻笑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太年轻,太理想化,讲话又太冲动。”她解释,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回答,却也自肺腑。
他听着,脸上带着些探究似的,饶有兴味的表情。
她以为他会拒绝,结果最后还是听见他问:“你住在哪里”
“南阳路,nesthouse。”她报出地址。
“地方不错,”他品评,顿了顿又问,“麦加利那个人的”
她应该感到冒犯,却只是摇了摇头,添上一句解释:“是我在沪大沪江大学的一个女同学的公寓,我回国之后就借住在那里了……”
他却又好像不在意了,打断她,很简短地说:“我叫汽车送你回去。”
“我还有朋友在……”她想要婉拒。
他转身要走,答非所问道:“这里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你叫我怎么办”她在他身后苦笑。
他没有回头,扔下一句话:“等我去找你。”
露台上已经没有其他人,钟欣愉在原地怔了怔,这才跟着走进舞厅。
直到那一刻,她还是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这里等到了他,跟他说了话,尽管她最初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西崽在她身后关上落地门,厅内温软的空气、音乐、酒精、烟草、蜡和香水的味道又瞬间包裹了她。
林翼站在落地窗边与此地的经理讲话,大约是在安排车子。他的那个混血女伴也过来了,石青色缎子礼服的背后开得很低,露出一副曼妙的蝴蝶骨。
“那个是谁呀”钟欣愉听到女伴这样问,丝毫不避讳议论的对象就在两步开外的地方。
又听见林翼回答:“我妹妹。”
“什么妹妹”女伴谑笑着求证,两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白得久不见阳光的皮肤和紫红色的蔻丹形成触目的对比,“一个老头子的那种,还是睡一张床的那种”
“你说呢”林翼反问,一口烟喷在女伴脸上,叼着香烟笑起来,眼中寒光一闪。
任凭是谁都品得出这一问一答中的情色意味,是他又一次在提醒她,他不是个好人。
但她不做评价,也不在乎。她就是为了他们而来的,林翼,还有知微。
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成功,也不确定自己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以及为之放弃的一切又是否值得。唯一可以肯定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能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少年时的影子。尤其是他左边眉角的一处缺损,那是一个淡淡的白色伤疤,昭示着过去的他们。
第5章坟山路
那个时候,钟欣愉住在坟山路。
北面是跑马厅,南边靠着洋泾浜。过了河就是法租界,连路名也要变一变。
公共租界这一段叫作cemeteryRoad,法租界那边叫Rueducimetière,一直通到法国公墓。坟山路的名字显然也就是这么来的。修路的时候,咸丰皇帝还在位上,此地已是租界的边缘,落郊得只见农田。给这条路起名的人便也不在乎吉利不吉利,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直到同治元年,租界扩张,跑马厅西迁到这里,附近热闹起来。沿路建起一大片石库门房子,西洋规制,又带着些江南民居的味道。才刚落成的时候大概也齐整过,粉墙黛瓦,横平竖直,像一个个棋盘格子。
半个多世纪过去,建筑本身逐渐颓圮,再加上住户们随心所欲的改造,原本的瓦片屋顶与后加的油毛毡层层叠叠,形成枯黑的一片,又被时光扭曲了线条,膨胀开来,绵延不见尽头。弄堂反而变得越来越细窄,阡陌般纵横交错,穿行其间,好像走迷宫一样。
在这迷宫深处,有个门牌号码标记着她曾经的家。
黑底白字的小木牌,上面写着一百三十六号。牌子下面是两扇斑驳的红漆大门,推门进去原是一个小天井,后来房子分开出租,便改建成了公用的灶披间,窗口挂着冬天腌制的腊肉和熏鱼,靠墙摆满各家房客的煤球炉子,已经烧了几十年,把四壁熏得黢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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