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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朔道:“我答应你,尽我所能,不会逞强。但桃子,世事变化无常,若我终是逃不过,师父的选择也会是我的选择。下一个会是谢渊。但我希望,永远不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以我为结点,结束吧。”
一时间,屋子里很安静,温朔甚至听到了桃萌的呼吸声,他以为他睡了,直到,桃萌又开口:“师父不在了,我感觉没有家了。从前,我总是做一些令师父不高兴的事。在做这些事前,我明知道师父会不高兴,但我就是想做,做之前,我还会事先想好理由,搪塞、哄骗、撒娇、横竖横先暂后揍,总之就是让他操碎了心。我自然也挨了不少骂。我那时总觉得师傅管着我,甚至觉得他老糊涂,没有一丁点冒险精神。可他真的不在了,我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想,我以后做任何事,都不能回头看看,师父的脸是笑是怒,猜他准不准我做,做了,会不会挨骂。我想,都不能了。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有父有母的孩子,可到头来,我也曾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只是——我一直有眼无珠,我一直有恃无恐的就是师父给我的父母之爱。”
温朔没有接话,他看到桃萌的身体微微在颤抖,他把身体蜷缩得更紧,那如抽搐般的抖已是他极力压抑后所呈现出来的样子。
温朔第一次感觉到,和他一样,桃萌也是个孤独至极的人。
桃萌继续道:“眼下,我们有紧要的两件事要做。第一是找出绑缚吕祖魂魄的‘引’所在,这是当务之急。第二是,不能让魔教复活蛾眉月。这件事必须做。师兄,让死了的人安息。让活着的人生而无悔。好吗?”
温朔黑眸沉下去,良久,哑然说了个“好”字。
桃萌道:“等着两件事都成功了。又要做什么呐?那种没有家了感觉会找上我的。真寂寞啊。”
温朔道:“桃子,如果你愿意,我——想成为那个——你做任何事,都能回过头,看一看我的那个人。不必像师父那样观察我的喜怒,仅仅只是让你知道,我在你身后。你可以无所畏惧。”
桃萌笑了几声,那笑里夹杂着一个鼻涕泡的炸裂,他说:“不,师兄,我不想让你成为那样的人。”
温朔咽了口口水,极轻地“嗯”了一声。
桃萌用手抓紧被子,用牙齿咬被子,然后,轻轻道:“师兄,我想成为那样的人——我可以站在你身前,我可以站在你身后,不管你往前看,不管你往后看,我都站在那里。师兄,你也可以无所畏惧。”
温朔压在被子上的拳头捏紧,直愣愣说了一个“好”字。
“师兄,第一次,你身上的熏香被我屋里家常的皂角香压住了,或许是融合了吧。其实——很好闻。”桃萌把头在枕头上蹭了蹭,“师兄,我要睡了。好梦。”
温朔伸手,将被子盖过那截如玉一般的后脖子,他声音很轻,仿佛是故意这般,虽问出口,却并不期盼得到答案,“桃子,当日,你在极乐坊,让我一人进无极狱,是要说什么?”
桃萌的脑子快速掠过“谶言”“诅咒”“厄运”这三个词,像是一个橄榄从胸腔里弹出,卡住喉咙里,他只是想把自己是蛾眉月这件事告诉温朔,仅仅是一个想法,好像就害死了师父,即使理智告诉他,事实未必是如此,作恶的是道盟,是贪欲,但难保命运就是假借他人之手,在渺小如他这般的人面前展示他的手段。
或许还不是时候——
或许永远没有这一刻——
或许根本没有必要——
桃萌迷迷糊糊中吐出:“师兄,我只是想说,我想你了。”他在各种想法的角逐下沉睡,做了一夜的梦,他在梦里呢喃。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兵燹连连。”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灾荒不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瘟疫横行。”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子杀父,臣反君,人伦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爱沉沦,恩义断。”
“灭天道者,你会死于所爱之人手。”
这些出自众星官之口的恶语断断续续传入温朔的耳中。但当日在魁星阁中,狐狸用身躯将他卷在腹中,狐狸将他保护得太好了,这些话他从未听过,今夜,也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
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这些谶语有多少会成真。
抑或是——
都成了真。
道盟的执剑人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温朔从似真亦幻的梦里挣扎出神魂,那梦分外绮丽,令他有些飘飘然。等到了第二声鸡鸣,他已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要面对什么,现实里的痛和苦如藤蔓一样缠上他的四肢,他懒得动沉甸甸的身体。到了第三声鸡鸣,身下的木榻“嘎吱嘎吱”响起来,薄木板颤个不停,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蹑手蹑脚地快速通过。
温朔的手下意识地往里侧捞了一下,却捞了个空,这个时候,思想才追上动作——原来刚才那个就是他要找寻的人。温朔睁开眼,看见桃萌的身影在帐子前晃了晃,“吱呀”一声,屋门掀开一条缝,晨光从那条缝里泻进来,因为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他被这一束光晃到眼睛,再睁开,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经钻了出去。
温朔还是没有动,尝试将梦里的情绪延续下去。那仅是一丁点的余味,如潮水退去后泥滩上留下的痕迹,一脉脉潮湿绵软的水渍,明知汹涌的浪花已去,心里却还是想念那澎湃。
人的半生都在梦里度过,却在清醒的时候觉得那些梦好像是弹指间发生的事。梦里身是客,多的是任意妄为,喜便笑,哀便哭,一个活生生的人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在梦里,他不必是道盟的摇光星君,不必是父亲的孩子,不必是世人眼里的温二,他只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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