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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出其中蹊跷,却不打算当着殷俶的面挑破。高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却又丧气地发觉殷俶依旧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若不是那几句近乎怪罪的逼问,他或许真的相信这位大殿下是宴会里待着闷了,无事出来走走,偶然遇着了他,而非特意寻来。
“殿下说笑了,小玉不过是见今夜月色甚好,所以特意寻个僻静地弹弹琴,陶冶性情。”
殷俶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地勾勾唇,顺势侧过头,瞧着石头下面的花草,面上的笑意却是不变。
他生得好看,若是神情冷淡,便会如那天上的仙人般叫人不敢轻易靠近;可一旦他缓和下神色,便能天然搏得他人的好感。
谁知高年看见他眼角眉梢露出的未散的笑意,非但没有舒心,反而愈发得生出些许怪异。他赔着笑脸慢吞吞地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遮住小臂上被激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压抑着心中若有若无的惧意。
“那日碧海楼,爷为自己宫中的令侍向大人贸然提亲,还望大人不要见怪”,他依旧侧着脸,眼神却扫过来,立即接上了下一句:“不知大人这几日,思量得如何?”
“这……”
“大人不必忧心”。殷俶打断他的话,他好似压根便不想听高年的回应,仍旧自顾自地讲下去,“叔远的那位官令侍,脾性的确古怪了些,不易讨人欢心。”
“不过她自幼无父亲教养,母亲早亡,独自牵扯着胞弟寄居于伯父家中,处处看人眼色,也属实不易。叔远亦只是为了她能有个归处,这才贸然向大人提亲。”
殷俶忽而弯腰,捡起那石头面儿上的一粒碎石,捏在左手中把玩,顺势转过来,脸上依旧笑盈盈得,看上去闲适又自在,“听说你喜好话本,不知有没有听过什么关于吊死鬼的奇闻。”
“据说这自缢身死的人,上吊的绳迹形形成的勒痕似‘八’字,但不会于脑后交汇,谓之‘八字不交’。说来也巧,爷听闻那官姑娘的生母便是自缢而死,这些东西,也是她说与爷听的。”
“她也讲过,这人被勒死后,下颌只会有一道勒痕,然而这八字不交的伤痕,或可伪造。只消用那烧红了铁棍,在这死人的两耳后灼烫,便可烧出惟妙惟肖的痕迹。”
殷俶边说着,边观察着高年的神色,见他在听闻此言后,神情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悚然之色,真心实意地勾了勾唇,复又立刻压下唇角。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让那微凉的白玉扳指临近唇侧,压去心头阴郁的躁意,攥着石子的左手掩进袖里。
高年正要抹去额上的汗珠,抱着琴的右手手臂陡然酸麻,那琴便不甚摔落至石头下,断成两截。
“高大人当真是不小心”,殷俶又垂首瞧了瞧那琴的惨状,神情中透着几分惋惜与遗憾,“这么好的琴,便如此毁了。”
“爷今儿说得有些多了,高大人切莫见怪。至于那件事,还请大人好生考虑,若无异议,爷便做主先为你二人定下亲事。”
“殿下!”高年骤然出声,面上忧惧交加,“殿下,此事——”
“爷乏了。”
殷俶甩袖,顺势跳下巨石。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脚步堂而皇之地踩踏过地上的那片狼藉。
待他走后,高年忽然收了满脸的忧惧之色。他颤抖着掀开自己右手的袖子,瞧见那大臂上有明显被重击过的红印,额上的汗珠一粒一粒落下来。
*
官白纻跟在苦主身后,脸上带着些许别扭与烦闷,“我那日不过随口一说,你家爷怎么就这般上心?”
苦竹咧开嘴笑起来:“姑娘,可不是咱胡说,我家少爷这几日苦读琴谱,就是为了姑娘奏这名曲时,能说出几分独到的见解。只是他习琴时日尚短,若是露了怯,还请姑娘海涵。”
“你倒是个机灵的。”
官白纻脸上虽然笑着,那双眼里却茫茫然,藏着无数心事。
不知为何,她又鬼使神差地念起那日馄饨摊上,高年的字字句句。本以为是那人鬼迷心窍后胡言乱语的疯话,她却偏偏都听进了心里。
二人走到高年邀约之地,但见月下石上空无一人。
苦竹茫然地挠挠头,就要去寻,却被官白纻拦下。
她脸上闪过些许自嘲,“不必再寻。”
第49章除夕夜(四)
官白纻看着面前的假山巨石,夜风沿石隙钻进去,发出的风声宛如深宫中时不时便会听到的幽泣。
她只能庆幸自己从未对高年抱有过什么心思,不然此时此刻,怕是又要伤心一番。官烨今夜的话,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摔在她的脸上,叫她彻底清醒。
是了,自己在殷俶眼中,怕是从来就是个以色媚上的仆人罢了。
前世她与殷俶纠缠,不就是怀抱着那些腌臜又见不得人的心思,想要借着失了清白攀龙附凤,怎么偏偏就在入宫后,全然交出一片痴心,再难自拔,甚至还生出想与殷俶长相厮守、独占他的心思。
她趁苦竹离开去寻高年之际,浑身发软地瘫坐在地上,额角渗出密密的冷汗,嘴唇被咬破,蜿蜒下一道血痕。
可是为何足足两世,她才能幡然醒悟,这难道是要怨她吗?
官白纻狼狈万分地跌坐在地上,凄然仰首,泪眼见瞧见了天上的一片月色,浅浅得笑着,眸间是全然的苦涩与凄然。
那是她入宫陪侍几年后,殷俶虽为皇子,却还是有新鲜的女子入宫。只是他那时心思都在争位上,无暇顾及后院各粉红,素日她又想方设法地缠在他身侧,彻底断了那些女子接近殷俶的心思。
只是这如何能长久,很快便招致她们的嫉恨。其中有一位贵女,便动用了本家的手段,将她的身份挖了个干干净净。
她与官烨幼时便为父所弃,生母又好赌嗜酒、十分不堪。若不是在她十岁那年,官阁老考中归乡寻亲,她们二人的生母又陡然暴毙、沦为孤儿,被官阁老收养,她官白纻便仍会是那山村里朝不保夕的卑贱蝼蚁。
更要命的是,殷俶是多么敏锐的人,他几乎是在知道的瞬间便觉出了自己生母死因中的蹊跷,于是便理所当然地叫她去问话。
“你到底在怕什么?爷叫你来,不过是将事情问清楚。”
这天下,怎么会容得下像她这般心如蛇蝎的女子。官白纻知道自己瞒不过殷俶,索性便全盘托出,将她是如何做的、为何如此做、又怎么善后,都说了个干净。
“鸦娘知道自己是个心狠的”,官白纻似是还能想起前世那一幕,自己视死如归的神情,“她虽然生养了我与官烨,却没有管过一天,动辄打骂便罢,还生出过要将鸦娘发卖了换酒钱的念头。”
“若不是子怜告诉她如果敢发卖了我,他便也随我干脆去那花楼作清倌,鸦娘现在恐怕是那花楼脂粉中的一位,只等着某日染上脏病,被一卷草席裹了扔到那乱葬岗上,了却残生罢了。”
“那日伯父来寻亲,父亲早已弃我们而去,不知所踪。他是个状元,日后定是要做大官的,若他能带我们走,我与子怜便能逃出苦海,有一份更好的前程。可伯父偏偏不愿,我二人尚有生母健在,自然要与她生活,他收养我们,不合情理。”
是谁将她逼上此路,官白纻这些年来无数次地回想过,是那不负责任的升幅、荒唐不堪的生母、还是迂腐教条的官阁老。这些人,有意无意地,都要将她与官烨逼上绝路。她不信命,亦不服输、若苍天无眼,她便信奉恶鬼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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