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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点点头,转身正好看见朱妈巍颤颤端了杯热茶来。她说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妈莫名其妙,出来跟着她上了车,才知道是要回老宅子里去。问她,她亦不说话。朱妈以为她是要回去见大少奶奶,于是亦没有再多问。
老宅子秦桑已经是好些日子不曾过来,因为易继培病着,易连慎出走,这里冷冷清清的。远远只能看见门楼下挂的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白的雪纱。虽然易家是个文明家庭,可是因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带了点守旧的做派。二少奶奶死了之后,门上的灯笼也换了白色,远远望过去,那灯光像是月色一般,冷冷地照着门外的沥青马路。
马路边还堆着没有化完的残雪。前几日的雪下得太大,城里头虽然有清洁夫扫雪,各宅门前头,也将雪都铲除了,不过堆在路边的雪还是没有化尽。人家檐头上挂着数尺长的冰钩,原是白天的时候,太阳照着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间,却又重冻上了。这样的夜里,寒风吹得人汗毛都竖起来。
汽车一直开进了门楼里头,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车,她虽然穿着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车被这样的冷风一吹,还是毛骨悚然。她知道大少爷夫妇住在东边跨院里,所以看到二层门里女仆迎上来,便径直问:“大少奶奶睡了吗?”
本来夤夜有汽车来,易家宅子里的仆人们已经觉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几乎人人都松了口气。便有女仆答:“还没有呢,大少奶奶晚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现在在佛堂里做功课呢。”
“那我去上房里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说,“既然大嫂在做功课,就不要去打扰她。大哥睡了吗?”
那女仆呆了一呆,想必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念经的时候是不能打断的,于是说:“大爷也没睡,不过他晚上的时候,都在炕上看书,三少奶奶要见大爷吗?”
“嗯。”秦桑点了点头,“好久没见大哥了,我先去给他问个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课吧。”
那女仆就将她引到上房边的一间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旧房子,早年间都像北方一样拢着炕,如今又单独设了汽水管子,仍旧十分的暖和。秦桑见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着一个铁架子,上头摊开着一本西洋书,想必这个读书的架子,亦是特制,因为他不需要费什么劲,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翻页。
秦桑按照西洋的礼节,远远就鞠了一躬,叫了声:“大哥。”
易连怡抬起头来,秦桑这时候才现,这位大哥与易连慎、易连恺都长得并不太像。他虽然年纪比易连慎、易连恺都要年长好几岁,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间颇为恬淡,似乎是一介读书人,根本没有将门之子的那股英气。秦桑知道他从胸腑之下就知觉尽失,唯有双手还能动弹,所以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都督家的大少爷,也就成天读书解闷,并不问世事。
易连怡看到她并没有惊异之色,只是说道:“三妹来了?”便命女仆看座倒茶,不温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仆奉上茶水,才说道:“今天来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这里,等一等大嫂。”
易连怡微微一笑,说道:“她做功课颇有一会儿,要烦你久等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说着话,女仆退出去后,秦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大哥,兰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连怡神色并不惊慌,反倒十分从容,“不然你不会这么晚来见我。”
“现在他受了重伤,在医院里。”秦桑心里十分复杂,“为今之计,还望大哥出来主持局面。姚师长是李帅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帅之命是从,只怕李帅会趁这机会,做些不利于易家的事情。”
易连怡说道:“我一个废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出来号令三军?余伯启虽然是符州驻防司令,可是并不足以为虑,不过姚敬仁这个人,心思奸猾,未必不会趁机兴风作浪。现在事情紧急,不如来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地看着他,他说道:“咱们派人去请大夫,就说大帅醒过来了,能说话了。另外再派人去请余司令,说大帅要见他。”
秦桑本来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此刻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她道:“若是姚师长不上当呢?”
“他上不上当都是上当。”易连怡脸色恬淡,“姚敬仁辖下只得一个师,其中两个团都是父帅的嫡系,他弹压不住。如果他不上当,这里放出消息说父帅已经能够说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真的来了,我自然有办法扣下他,当做人质。李重年并不是傻子,他进不了符远城,只能在外头干着急。如果他敢令大军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前他可以拿三弟当幌子号称联军,现在再动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气,只说:“一切但凭大哥做主。”
她并没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出来去了医院。那卫队长布置的警戒如同铁桶一般,将医院围了个严严实实。传出去的风声,是易家三少奶奶动了胎气,所以易家三少爷连夜陪着她住进了医院。还命人去请城中最有名的产科大夫,想必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确实觉得十分不舒服,本来顶风冒雪地走了一圈,就已经十分吃力,回到医院之后,疲意更浓。而易连恺终于结束了手术,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他那一枪极为凶险,若是再偏得两寸,便要射到心脏里去了。跟着去的卫士好几个都负了伤,最严重的却是潘健迟,子弹从他后背穿出去,幸好没有打到心脏,亦是动了手术。
秦桑这才听见说潘健迟也负了伤,卫士们都说,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爷一命,本来那子弹是射公子爷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将公子爷推了一把,子弹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枪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时已经筋疲力尽,朱妈又再三地劝说她,那卫队长早就命医院腾出一间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见易连恺满脸是血,胸前一个大洞,鲜血汩汩地直往外淌着,又骇人又可怖。他却对着她直笑,说道:“这可如了你的意……”她心中难过,一回头又看见郦望平,亦是浑身血污,一言不就扑倒在地,她伸出手去,两个人竟然已经气息全无。她一急就哭起来,眼泪滚滚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连恺,还是在哭潘健迟。
正在伤心大恸的时候,却有人推着她,连声唤:“小姐!小姐!”她慢慢睁开眼,却原来是朱妈,朱妈说,“小姐,公子爷来看你了。”
易连恺麻药刚刚过去,人还躺在床上,意识都不怎么清醒,半睁半闭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他胸前还缚着纱布,虽无多少血迹,可是人是虚弱到了极点,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连呼吸都十分吃力。不过看着她从床上坐起来,他慢慢地嘴角向上弯,似乎是想笑,可是笑这样的动作对一个重伤的人,亦是十分困难的。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能让她看出来,那是个笑意,她心里一酸,想到刚刚梦里的情形,终于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说道:“你还笑,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现在这个样子……”
易连恺没有力气说话,过了片刻就十分疲惫地闭上眼睛,昏沉沉睡过去了。他的床就被推到秦桑的床边,秦桑见他手上肌肤枯黄,没有半点血色,于是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经流尽了一样。她握着他的手,没过一会儿功夫,终于也睡着了。
等秦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盖着被子睡得很暖和,听到屋子里有人走动,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满眼触目的白,倒让她一怔,这才想起来是在医院里,而刚刚踮着脚尖走出去的,正是卫队长。
秦桑于是坐起来,看见易连恺并没有醒。雪白的枕头衬得他脸色更加的苍白,倒让她想起昨天晚上见着的易连怡。由于终年不见阳光,易连怡的脸色亦是这种不健康的白,就像是没有血色。她很少见到易连恺的睡颜,此时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胡子,整个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样了。她从前是非常非常讨厌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只觉得他可恨可恶,连带腹中那个胚胎,亦令自己觉得十分厌憎。而现在看起来,易连恺却并不是没有几分可怜。他也只是个寻常人罢了,只比自己大得几岁,虽然是锦衣玉食地长大,可是并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又是庶出,大家庭里孩子多,照应不周是常有的事。想必他过的日子,并不算十分顺遂,就算是婚后,自己对他,亦并无半分敬爱之意。所以他这个人,也未必不可怜。
她这样呆呆地望着他,一旁朱妈本来和衣睡在躺椅上,也醒了。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于是轻声叫了声:“小姐。”又说,“姑爷没事啦,他晚上醒过来好几遍,看一看你,又睡着了。小姐,姑爷对你,可真的是跟从前不一样,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秦桑皱着眉头,叫了声“朱妈”,朱妈不敢再多说什么,蹑手蹑脚地起来去打水,进来侍候秦桑洗脸。秦桑梳洗过了,又打朱妈回家去取衣物,朱妈说道:“打个电话叫他们送来吧,我在这里照应小姐。”
秦桑道:“我这里没事,你回去取衣服,顺便替我办点事。”
朱妈问:“小姐要办什么事?”
秦桑道:“你回去取衣服,顺便给姚四小姐打个电话,就说我不太舒服住了医院,请她务必到医院里来一趟,我有话跟她说呢。”
朱妈答应了,秦桑又道:“姑爷受伤的事瞒着外边的人,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朱妈道:“小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秦桑心里虽然不过是猜测,可是一直隐隐有几分担心。到了中午的时候,朱妈一直没有回来,她心里暗暗着急,叫过卫队长来,问:“外边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了?”
那卫队长道:“少奶奶放心,大爷都布置好了,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秦桑微微点了点头,径直回房间去。这时候易连恺还没有醒,她坐在躺椅上,见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盘苹果,于是拿了一只苹果,在那里慢慢削着。刚刚削了一半,易连恺就醒过来了,他肺部受了伤,一醒过来就忍不住咳嗽,秦桑连忙按着他伤口上的沙袋,说道:“忍着些吧,医生说可不能震动到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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