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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喜娘就把陈秀才跟人聚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遍,完了又问:“陈哥是城内见过世面的人了,你说这扑克牌,名儿听着就挺古怪,我家老爷因这劳什子输光银子,现在家中要举债度日了,会不会赌局被人给作了手脚呢。”
“这扑克牌花样很多,有种藏牌的机巧,若不知就很容易被骗。”赖子陈想了想,又道:“那些官兵是一伙的,要做局坑你家老爷,那是一个准咯,赌场中最惧这个,他一伙,你一个,只需这样挥个手,挡你家老爷的眼,庄家手心藏牌,手指头一勾,原来的牌就进了袖子里,一翻手出来的就是他们想要的牌子,这手法不难看穿,就怕落单。”
“哎呦呦。啊。”喜娘气的直跺脚,双手使劲拧冰糖纸包,好在及时住手才不至于冰糖散落一地。
“哎,恨事。”想那官兵人多势众,且没有当场揭穿骗局,银子十有八九无望追回,这可是秀才家几年的积蓄啊,转念又想,万一那些狗官兵又来做局,我还能不被老爷当成赌注给输了,此事还不能罢休啊,遂道:“陈哥,咱去老爷那儿告状,不能就这么被骗子得了手。”
“这,这个,不妥吧,我,我进不得你家门,那秀才老爷见了我就狠狠打我头,平时街上撞了,我偶尔躲不及就是一头包。”赖子陈听说要与秀才老爷当面解释这赌场骗局,不禁犯难道,陈太老爷和秀才都喜欢打人,可太老爷年纪大了,挨几下不妨碍,只秀才正值壮年,出手极重,好不生疼。
“呵呵,你去扛米袋子来,老爷见你是帮我扛米,就不会打你了呗。”喜娘听他说的凄凉,噗呲一笑道。
蓟州城顾府,顾金丹纤手轻拂柳枝,难得笑容舒展,那一夜冲天焰焰,至今仍常梦里惊厥,往事不堪回,却不想天生红颜交好运,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场劫数到头来不过是抹去了上面那层浮华而已,草木逢春生,低耳听清泉,顾家的底子还稳着呢,她凭美色拥有了一位年轻将军的宠爱,顾家的权势不减,城内各豪门大族还筹款给她重修了顾宅,以示与她重归于好。
“我听相公说,香河也被官军打下了,北面的遵化虽还在东虏手中,那座城指给了关宁军去收复,与我们不相干,这战已经打完了,他为何还留在军营里,不肯来陪我。”假山上,方亭闲坐着,顾金丹轻啜一口茶,拿眼迷离望向远处,池子那边却是一处工地,一些工匠或叮叮铛铛的敲打,或用滑轮吊起泥瓦木料,顾小姐的性子好热闹,常来寻些新鲜。
“大人说,他要留在军中,看着手下的骄兵悍将,免得给他惹来祸事。”亲兵王一七恭敬回道,自王朴被逐出家门,手底下的家丁纷纷弃主而去,王朴就提拔了一批老兵卒为家丁,并用数字编了号,这位王一七就是其中一个。
“喔,是出了事没,严重不。”顾金丹听出弦外之音,不禁讶然转头来,一支白嫩嫩的柔荑,指花曲若无骨,小掩玉盘仙颜。
“标下出来时,营地内正在架设行刑台,估计是大人准备严刑峻法,挑些刺头出来立威吧。”王一七长了络腮胡子,却为人细谨,说出话来声线浑厚,王朴当初挑选顾金丹的护从可是费了老大的心血,面相凶恶者不行,太俊俏更不可,军汉粗坯堆中千挑万选这般脸不好看,又不至于被小姐女流嫌弃的王一七。
“那是准备杀人吗。”顾金丹侧目问道,她对于军务几乎一窍不通,脑海中只是浮现评书的砍头桥段。
“不,大人从来没用过斩刑,他喜欢用鞭刑,说是破了一层皮好治,军棍都从来不用的,我们这些小兵没有别的指望了,哈,这样的神甲营像个家。”王一七莫名眼眶湿润,他怎能不庆幸在这个天劫人祸无休无止的乱世能找到一个活的像人的家。
“哦,我听人说,外头有人对相公维护一个与主母起了龃龉的奴婢,颇有微词。那位王雁很得宠吧。”顾金丹浅笑间轻啜一口茶,不经意间随口问道,有那一瞬间仿佛垂问世间苦难的观音菩萨。
“唔,那位王雁姑娘长的可没有小主好看。”王一七毫不动容的回道,心中却狂飙而过一个念头:来了,来了。
“嗯,王雁姑娘吗。”顾金丹脸上闪过一丝煞气,虽稍纵即逝,却在茶水上荡起涟漪,落下了痕迹。在明代,姑娘一词特指权贵家的闺女,是极尽的尊称,这位名王雁的丫鬟何德何能,竟能受到神甲营的兵卒如此礼遇。生于豪门的顾金丹从小受礼教熏陶,将这等尊卑次序视为天理伦常,不可违逆的大事。有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敬礼则为失节也。
池水映空雁,南风暖意来,顾金丹叹了口气,她的好日子又能守得几时,古来以色侍人,色衰而恩绝。念及此,又垂下泪,凄苦嘟囔道:“大哥,你快来吧,小妹吃了好多苦头。”如今顾金丹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那就是顾家的新族长顾环宸。
外墙下,长廊尽头传来门环“帮帮”作响。王一七皱眉回头,这道门通向后街,今年城头变换旗帜,城内累日不太平此门已然锁死。若是下人不会走这道门。
“会不会是我哥来了。”顾金丹一脸依稀,忽的按下茶盏,踮着脚尖想要去探个明白。王一七忙抢上一步,一路小跑就把小脚盈握的顾小姐远远甩在后头,这长廊有些弯绕,又一时事忙,没来得及着人修剪,里头的树叶枝杈杂乱蔓生,他只好抽刀子来回劈砍,想给后面的顾小姐清出一条好走的通路。
“不好,里面有歹人,他拔刀子了,大人小心,退,退后。”不想门后有一惊呼之声。
“大惊小怪,里面应该是神甲营的人,有刀子又有何稀奇,里面的人吱个声,是王朴部的人马吗。”却是一个苍老呵斥声,俨然威势天成,
“大人莫惊,小人是王节制的家丁王一七,刚才用刀子砍了一根乱枝,好清出道路出来给大人行走方便。”王一七吃了一惊,他听门外人的话,就心里有数这是蓟州官府的人来了,只是不知为何要走这道偏僻后门,仿佛偷偷摸摸见不得光一般还真是少见了。
“不用清了,事急从权,我问你王朴在哪里,赶快叫他过来,有大事商议。”门外那位说话很威的官员似乎正心急如焚。
蓟州城外,神甲营军寨此刻静若幽谷,斜阳夕照,行刑台的影子如一柄长剑,肃杀剑气劈开了校场,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各簇拥一地,仿佛神甲营被撕裂开来了,人数占多数的那一拨是王朴的嫡系人马,他们皆神色不善,冷眼怒目对面,那些新来的老鼠屎祸害百姓,坏了神甲营的名声,害得他们的主将不得不自领鞭刑,向苦主谢罪。而这名声是他们这些神甲营老人们用命拼来的,用累累战功换来的。
军中的糙汉子虽不是文章锦绣,心窍玲珑的读书人,可该有的心眼照样不缺,蓟州破城以后,王朴就躲在城内,与那个狐狸精一般的美人如胶似漆,浑忘了人间几何。军士们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难免生出了轻视鄙夷,不过是个色鬼,都到了生死关头还不知自救,如此下去迟早被皇帝砍了头,更可怜连累大家一起陪葬。
骑兵队里传言,皇帝是个昏君,枉顾破虏大功,欲害王朴,当初有一队锦衣卫在军营里锁拿走了千总刘一山大人,此事有很多人亲见,后又见刘一山无恙而归,据说是王朴带骑兵队杀了皇家的锦衣卫,把千总给救下。传言与亲见事事吻合,由不得人们不信了。大伙骇然之余更是深感前途堪忧,原以为神甲营是个好归宿,王朴大人有钱有粮,从来不拖欠军饷,更有好胆魄带他们去建功立业,也确实连续打了好多场胜战。乱世中人命如草芥,有一处安身立命的家园无比珍贵。
从前他们就是战死也是甘心,因为人人都坚信只要王朴活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就能衣食不缺,在这个乱世生存不易,值得大伙舍命保妻儿。可是如今的王朴命悬一线犹不自知,还在眷恋美色,深陷温柔乡不可自拔,大伙见此无不内心拔凉,暗自腹诽:吕布的陷阵营,项羽的江东楚军,他们神甲营早晚会有相似下场。
此刻,王朴无意间的苦肉计却是挽回了一些神甲营官兵们对前途的信心。
“大人也有难处啊,咱们的骑兵太少,兵也少。有人来投奔,那还不跟捡到宝似得。”小兵荆大牛与人议论道。
“按说如火营是大同镇的标营,原也是一支敢战精锐,怎得如此的不堪。”也有人不解拧眉道,却故意提高嗓声,这话传向校场那头,梁三钱听了憾臊不已,暗自咬牙切齿。
“都散了吧,节制大人与高百户这几日都要养伤,你们都老实点,别闹事。”第三火铳队书记官白行乐对众人提醒道。
行营中军帐,王朴趴在床塌上,疼的嘶哑咧嘴,此刻仿佛有人在他的背上磨刀子,一阵又一阵刮心的剧痛,右臂垂至地面,手肘不时有清凉液滴顺过,王朴问道:“我流了血没。”
“大人,背上有三处伤口破了皮,抹过药之后就已止住了血,没有再流出来,可军法队那些囊球居然真敢打,这三处就怕会留下疤印。”亲兵队长王大恭敬回道。
“他们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我感觉的出来,就前三鞭厉害,后面虚了。”王朴偏移脑袋瞅了一眼右臂下的地面,原来那里只是滴下了无色的汗水。
“大人,外面来了一个大官,腰牌乃是部堂品阶。”忽的有一亲兵充充进来禀报。
“嗯?嘶,外面那个官的随从,多吗。”王朴担心崇祯会派东厂或锦衣卫高手,施计接近暴起害他性命。
“是有些多了,有五十来人,那个大官不太好说话,标下等好容易才拦得住。”这亲兵是王威送给王朴的家丁之一,洪国公府的下人好歹见过了世面,很能洞悉王朴目前的处境,凭这眼力劲,王朴安排他去接待上门来客,这是一门技术活,来人的官位高低不同,派系亲疏有别,就要挂不一样的脸皮去迎接,常人不能胜任,按规制,不可替代的特殊型人才每月能多领一钱津贴。此为王朴从现代公司管理中学到的用人手段。
“那大官有没有身怀武艺的迹象。”王朴想了想,问道。
“是个读书人,还是老的。”这亲兵心里想笑,但脸上神色肃穆回道。
“那就好,给我批甲,扶我起来。”王朴咬牙下令道:“疼,动作轻些。”
不知过了多久,只是天上云影换移,积成迥异,中军帐帘子被掀开,兵部尚书侯恂进来就重重的拿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又见王朴就这么大咧咧端坐于上,都没作出要行礼的姿态,可见此子狂妄到极致,一腔冲天怒火险些压不住。
好一阵子的寂静,账内落针可闻,候恂始终冷冷盯着王朴,且不言语,那阴寒慑人的眼神令人不由想起蓄势噬人的凶猛大虫。
“王节制,你为何出汗呢,难道面对本官心虚不成。”候恂忽然间喝问道。把正在嘀咕这凶相老头到底什么毛病的王朴唬了一跳。
“这位大人失礼了,下官重伤在身,不便跪拜。”王朴下意识抹了抹脸颊,果然有点因熬不住疼而渗出来的汗珠。
“哦,没人说起过你负了伤,怎么的,攻城时身先士卒吗,哼哼。”候恂冷笑道,他横幅都没有看出来眼前之人有武勇之气,心里颇为疑惑这王朴虽是一员武将,却十足纨绔的模样,怎么这样的人还能带出强军来呢,或者是人不可貌相。
“不怕这位大人笑话,我,我犯了军法,被打了十鞭子。”王朴苦笑着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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