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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用那种笑对着我,”江措给孟醒描述那种笑容,“什么都没想,没有太多烦恼,前途一片明朗,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孟醒不太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样一种笑容,但是他见江措的第一面,在香格里拉的夜晚,在索南二层楼的民宿,在轻微高反的缺氧的潮湿里,尾的水珠滴进锁骨的一瞬间,他还是能记得江措对他笑,说他真漂亮。
那时候以为江措也这样,没什么烦恼,毕竟做风嘛,比赛都能放半桶水叮当,一下子是不会让人从他的笑容上想到家庭和前途这一类无聊严肃的东西。
“结果他说得没错,我阿妈真的难产,胎儿太大,胎位也不正。”江措眨了眨眼睛,不大能笑得出来,但也不想让表情太悲壮,毕竟这只是他自己的苦难,没必要去影响别人。
于是他选择一笔带过式的讲述:“显然我阿爸放义诊队进来就是很大的让步了,他又管不了我,只能管着我阿妈那样一个行动都不便的产妇,我跟他们鬼混就算了,他是不可能在我阿妈难产的时候提出来要去看北京来的医生的。”
“他去找藏医,但是时间来不及,我说我去找义诊队,他又不让。”
江措自己没意识到手凉,他怪五月底的迪庆夜晚风太冷,想站起来把能看见星星的窗关上,却连站直都懒得。
孟醒不能理解,就算没有香格里拉风物的滋养他都是敬畏生命的,所以他不明白江措的阿爸何必舍近求远,心里的道义究竟还正义不正义。
“为什么一定要……”孟醒没说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表评价,但是内心没来由地开始新一轮的颤抖。
他其实还想问另外一个问题,导师教给他的在辩护律师席上的谈判话术可能导致言辞过于尖锐,所以有关“为什么拥珠不够他吃教训”这样的问题他就没问。
“我不知道啊,我又被关起来了,而且他说他出去找,我阿妈躺在床上流血,我怎么走,我只能打电话。”江措看着孟醒向他伸来,搭在他肩上的手,产生一点被怜悯的厌倦。
果然还是影响到其他人了,苦难又被没有意义地放大。
江措觉得谈恋爱最麻烦的事情当属情侣之间的交心环节,好像结成恋人契约就要没有保留地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有厚度的经历变成薄薄一页的自传,谈了恋爱结了婚,每个人都要没有感情地照着自传文书逐字逐句朗读,才能体现爱情的忠贞。
他不愿意再蹲在孟醒面前,于是站起来,孟醒的手自动往下落,但没有跌到虚无里去。
孟醒往下抓住了他的手。
向下看的那一瞬间江措没有办法描述孟醒的表情,但他知道那应该不大算怜悯,总之,只要他告诉孟醒有关倾诉的痛苦,那么孟醒应该一个和这段回忆有关的字都不会再让他说。
“你坐下来吧,”孟醒自下而上看着他,却没有多少仰望,只是眼神变得有了些距离,“你坐下来说。”
他不知道封意的名字,但是意识到江措故事里的“他”应该不会是张其棕说的那些带着其他任意意味叫他阿措哥哥的那些人。
江措顿了几秒,最终还是坐到孟醒身边,由着孟醒继续握着他的手。
封意接到电话以后声调有些尖锐,说话也有些气喘,江措甚至没来得及阐述情况话头就被封意夺走:“阿措,我和我同事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我们已经推着急救床在赶来的路上了,你再稍等一下好吗,很快!”
江措在从外面上锁的屋子里等待,时间漫长,血腥的气息混杂着阿妈压抑的痛苦,吟唱成一条被拉得很长的看不见的细线,穿过江措空白的反射系统。
封意当然也没能闯入这扇被诅咒的门,江措听到外头有些响动,意识到是老达瓦和封意一行人撞在一起了,只是越听越不对才听出来好像是在争执,他实在窝火,现在吵架一点意义都没有。
踹开门之后,封意惨白着脸坐在地上,身后的医护人员扶着他,老达瓦手上拿着一支很大很重的生锈的铁锄头。
封意当天穿的是深色长裤,江措一眼没看出来,最后一眼看到锄头顶端有暗红色的痕迹。
“先不用管我,进去把孕妇抬出来。”封意挥手赶开身边的人,老达瓦僵住一样站在原地,只有江措逆着他们,来到封意身边。
“阿措,”封意冒着冷汗靠在江措身上,“你马上要有弟弟妹妹了,开心一点。”
义诊队有专门一个给孕妇看诊的屋子,担架床赶到的时候里面还坐着几个正在看诊的藏族姑娘,凸起的肚子上裹着亮晶晶的凝胶。
老达瓦和江措没被允许进去,站在门口。
“我不是故意打伤他的,你相信吗。”老达瓦的声音还是那样,低得产生嗡鸣,他耳朵震得不舒服,问题不像问句。
“不管是不是故意,”江措说,“你手上都沾了他的血。”
封意的伤口不能在这里处理,分开的路不是同一条,也不顺,在背对他的另一边,江措站在简易的产房门口,怎么都感觉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在被向后撕扯。
江措意识到自己现在太紧张,以至于所有声音都被加倍放大,不然他怎么能听到产房内的呼喊在逐渐微弱。
然后接产的护士走出来,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江措手里揉着的佛珠掉在地上没去管,几步走进产房内。
老达瓦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他没跟进去,那扇门空洞地张着嘴,尽管妻子就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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