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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昭当然明白,这一切的赞美都是因为陈雪堂打胜了这场官司,就像宋方州所说的,“成事者生杀予夺”,没什么好在意。
一篇篇报道读下去,总有一个字眼牵扯她的目光,令她失神:
同心共济。
这话,仅在一个月前她还提起过,面对的人却不是陈雪堂——
“博览诗书的宋主编猜猜看,欧阳永叔的词,我最喜欢哪一句?”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不对,是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
那人英锐的眉眼浮上脑海,聂昭手上一抖,手中的发带应声掉落,一溜烟儿就跟着廊风飘到了门口去。
一只棕白相间的三花猫飞快跑过来,仿佛捕猎似的,纵身一扑擒住那发带,抬头望望聂昭,像是在问,这从天而降的玩意儿是个什么说法。
聂昭呆呆坐着与那猫儿对视,忘了去将发带拾回,适逢女仆阿芳进门,拾起发带朝她行来,“哎呀昭小姐,您怎么自己起身梳理起头发来啦?交给阿芳便是,您如今身体虚,坐好坐好!”
聂昭微笑,就那么将眼一闭,靠到椅背上,任凭阿芳为她梳妆束发。
一转眼,住到蒋公馆已经半月有余了。
阿芳方才说的那句“身体虚”,指的是庭审当日,蒋邱文夫妇刚刚将她接回蒋公馆,她便陷入了昏迷,整整睡了十二个钟头才苏醒过来。苏醒以后,也是周身虚软,终日提不起精神。
温明漱请来的医生说,那是一连多日服用失能性药剂的后遗症,倒无须担心,只要静养几日,待药力失效便完全无碍了。
“不是说会死人的么?某些人也就这么点儿出息了。”聂昭当时便在心里嘲了宋方州一句,蒋邱文夫妇却哪里知道她想的什么,只顾得谢天谢地,终于松了口气下来。
医生一句“静养”,蒋邱文便什么也不许她做了,除去吃饭睡觉,就连梳洗化妆这样的锁事也一概交给了阿芳代劳。起初几日,她确实浑身虚软,拿起一把梳子也费力。可半月过去,她的身体早已恢复完全了,今日失手丢了那发带,又哪里是阿芳以为的什么身体虚弱……
她只是,太想念他了。
眼底蓦地发起烫来,鼻尖也酸。
聂昭匆忙睁开眼来,看一眼镜中那个苍白的自己,不自觉就叹了口气,“阿芳姐,我今日想出一趟门,麻烦你帮我备车。”
黄昏时雨停,一只孤燕从天边飞过,剪尾裁开阴云,顺着长虹的方向留下一道浅淡痕迹。
华格臬路是条幽静的林荫道。道路两旁,成排的法国梧桐亭亭玉立,于此仲夏时分,梧桐叶已有蒲扇大小了。
梧桐叶下,聂昭与聂征夷各自坐在一张长椅两侧。
“我看你气色挺好,恢复差不多了吧?”聂征夷率先去问,见聂昭点了头,依旧是那张光洁明艳的脸,笑容中却明显有什么不同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聂征夷也说不上来。
是发式么?
聂征夷抬手,比量一下聂昭束在脑后的发,笑得疏朗,“也就半年多,头发长得可真快,都能扎起来了。”
“长发好看么?”
“好看啊,我家丫头咋都好看。”
“嗯,我也觉得。”聂昭得意地笑,对视中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将那句话埋到心里——
她留了这么多年短发,只是因为,眉姐曾经说过,聂征夷从前的爱人便是一头短发。
此刻,夕阳落在她的脸上,睫毛阴影深浓,将她的目光也藏进阴影里,莫可分辨了。她随了苏联人的体貌,皮肤本就白皙,眼下侵染了一泓霞光,更显白得如雪。聂征夷怔怔望着,不觉就开了口,“丫头,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聂昭抬头,似未懂他的说辞,却听他接着问,“不怕么?宋方州应该跟你说过,那药物是致死的,你若不从他,便没命了。”
“说是说了,我没信。”聂昭扬眉说着,翘起二郎腿来,唇角勾起一抹久违的俏皮笑容,“你不知道,眉姐从前偷偷带我去过好几回赌场,我打小儿就喜欢那种孤注一掷的快感。”
“我就说,你跟着她学不着什么好事儿。”
“可这回我赌赢了呀?”
“你怎么就敢赌,宋方州不是汉奸?”
“我赌的,倒并非是他忠肝赤胆。”聂昭顿了一顿,转眸直视聂征夷,语声不疾不徐,却十足坚定,“我只是笃定,他爱我,不舍得真要了我性命。”
那话语从女子口中道出,半分扭捏也没有,唯余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欣喜与烂漫。
可他听来却揪心——
就在三个月前,甚至是在这同一张长椅上,有人气急败坏地将他找来,也如她这般翘着二郎腿道,“这任务谁爱干谁干吧,我干不了了!你那闺女死活不相信我是汉奸,犟得像头驴,你倒是说说计划还怎么开展?”
“不会吧?”
“怎么不会?”
“我看你很像汉奸啊!”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我看要不这样,这戏别指着我一个人演,你找机会跟她见上一面,就说,你已经调查清楚,我确实就是个汉奸!”
“她要是不听呢?她现在一心扑在你身上,我找她说你坏话,她都容易骂我!”
“不可能,你说话她肯定听,她就是不听蒋中正的也不可能不听你的!只要你肯开口,放心吧,她没那么爱我!”
忆及当日话语,聂征夷苦苦一笑——
这两个人,他赌她不爱,她赌他深爱,一场谋局下来,两者竟皆成了赢家。
长叹一声,他拍拍聂昭的肩膀,由衷道,“丫头,你别怪他瞒你。日本人耳目众多,就连赵群漪都是津田良二的人,他真没法儿跟你说实话。他怕你得知了真相,行事便有所避忌,演砸了这场苦肉降曹的戏。最要紧的是,你对他的敌意,也是这场戏里至关重要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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