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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慧》
一
是的,那是一场热恋,它让我很难忘记其中的每一个细节。这好像也不仅仅是因为它给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因为除此而外,它留给我的还有恐惧。那是怎样可怕的一段经历……我对突如其来的一切都感到惶『惑』奇怪的相逢,宿命般的遭遇,还有最后——我在最后的关头不可思议地逃脱了。我不得不离开她,忍受,悲伤,剧痛,仿佛一下跌入了非人的苦境……对我而言,逃离那片大山与进入一座有名的地质学院、结识柏慧以及她的父亲柏老,都多少有点儿大喜过望,有点儿猝不及防。想想看吧,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还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简直是一点儿预感都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这一切就生了。于是,随之而来的所有变故该让我怎样惊悸和慌『乱』,我那时不过是一个闯入城市的山地野小子,冒冒失失跌跌撞撞,既无力改变,也无力迎接……
仅仅在这场遭遇的两年多以前,我还在那片大山里流浪呢。我当时可没敢做一场大学梦,梦中也绝不会出现这一切。我那时只是在心里闪烁着一个恐怖的信号这片望不透的山岭很可能要囚禁父子两代人呢。我于是要不顾一切地挣扎出去。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地逃出这重重大山——我几乎看到当年那道缚住了父亲的围网正在迎着他的儿子落下。我寻找重重山岭的出口……今天看这也许是不可思议的,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啃遍了三个学年的课程,并设法挤入山区一处联中的高考复习班。一番拼搏之后,梦幻成真,我竟然真的进入了一所地质学院。从奇迹开始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点儿恍恍惚惚,好像仍然要等待一个机会证实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开始了自己既惊喜又紧张、小心翼翼的求学生活。就这样度过了第一个学年。第二年秋天我似乎现,有一个姑娘,就是柏慧,好像故意在向我的沉默和警觉挑战似的。她与所有姑娘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种挑战的能力和欲望非常强大。事后我才知道,我的蓬『乱』的头、生硬的目光、野生生的神气,所有这一切不仅没有将其吓退,而且从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说“我偏偏要、我就是要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你知道吗?你与他们是那么不同!你……”
我好长时间都在心里感到好笑,我笑的是她的好奇心,我认为她永远也不会弄明白我。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们两人之间的差距就像家兔与野狼那么大,虽然我已经被她完全地吸引了。可以说,我被这从未有过的、一种特异的幸福给弄得不死不活。我常常觉得自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吹拂着,那个来自山地的“我”正在蒸,正在消失。这种奇特的感觉让我打了个冷战,于是我用尽全力镇定自己。我们在一起时,我会久久地沉默,咬紧牙关,常常对她的连连询问充耳不闻……
她很任『性』。我觉得她的目光连同她的呼吸,都是滚烫『逼』人的。后来我还是不得不听从她,跟随她走进了那个令人生畏的家。我抬头望着这个让人惶『惑』的、极为陌生的环境,视界里到处朦朦胧胧。一座多么宽敞的屋子,脚下铺了橡木地板……老天,在这之前,我可压根儿不知道人世间会有人过得如此舒适。古怪的世界啊。
许久以前,我记得外祖母跟我讲过我们原来的房子——那其实是一座府邸,更大更宽敞,也是橡木地板,院内有很多白玉兰树……但我只能去想象它,想得脑子涨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这会儿,也就是现在,我真的来到了类似的一个地方。
“再讲啊,讲讲你们那片林子吧……”
柏慧对我过去的一切都感兴趣。她在我眼里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洋娃娃。虽然她并不比我小多少,可是她知道的事情真是少得可怜。我相信她在我眼前一辈子只有好奇的份儿,好像是包在棉花里长大的一枚嫩芽。她听我说话,嘴里总要出“是吗?”“啊呀!”等尖叫。我简直没法使她安静下来,尽管我讲的不过是一些极其简单的事情……
当然,在地质学院的这段日子里,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和柏慧待在一起。她家里有一架钢琴。我可没听外祖母说她家里有钢琴。柏慧专门为我弹过好几支曲子。我现在已可以随便进出她的家,而她的父亲柏老就是这座学院的院长。这儿生的一切都有点儿招人嫉妒。所以我预感会生什么事情,却从未想到它的『性』质和结果——它只是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惶悚——人哪,任何时候太顺利了总会担心什么,比如担心厄运会在一边等待、它迟早要赶过来干一家伙什么的等等。柏慧是我的同班同学,又是院长的宝贝女儿,所以我从心里认定,她和她的父亲就是我的恩人。真想不到,幸运这东西真的存在,而且它总是要选择一个人,这一回选择的是我;而对于德高望重的柏老来说,对于柏慧来说,选择谁都差不太多……柏慧与我是同龄人,如果比作植物,我们就是在完全不同的土壤上生出来的植株。那时候我虽然刚满二十岁,可山野上的风雨已经把我的手足洗得苍黑,皮肤被太阳炙成的铜『色』像是永远也褪不掉了。单单是看手脚的颜『色』和上面的老茧也会明白我是怎样的人——柏慧有一次开玩笑,说我好像是一只四肢着地行走的动物,我的手与脚都满是裂口,还有许多变『色』和凸起的疤痕。我也多少为这个感到害羞。在她面前,我那些拗气和桀骜不驯暂时被遮掩了,而更多的是不得不面对的渴望、兴奋,还有无法领受的巨大幸福……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她完全想不到的是,我的心灵其实比我的躯体苍老十倍。我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人,我的拙讷就像伪装出来的一样。我在大山里常常表现出的那种机灵,在这一瞬间飞得无影无踪。我像一个在黑夜里待久了的人,突然就来到了阳光灿烂之地,强烈的光线刺得我双目『迷』蒙,泪流满面。
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何时才能适应这个崭新的世界呢?
二
在这间铺了橡木地板的大屋子里,我常常忘掉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我的两只手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好在柏慧从来没有取笑我,她那么温柔宽容。她与我在一块儿时,迫切需要的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倾听那片原野和大山的故事;而我则需要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一切——我最不愿承认却是真实存在的一个渴求,就是需要她的肌肤。这种可怕的自私而无耻的欲求曾被我很好地遮掩了下来,但我心里明明白白,它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了多久。我的稍稍文雅的举止,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一种不无痛苦的延缓能够有效地进行下去。我的痛苦也许只有她——凭借自己过人的姑娘家才有的敏感稍稍体察一点,也许一切都是我的一种幻觉,一种自欺欺人。我在这里既无比幸福,又无比痛苦。简单点儿说,就是我只想着黑夜早早来临,以便我们能够去那个遗弃了的饲料场,去嗅那里浓浓的干草气息和——或多或少的马粪的臭味儿。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够加倍地快乐和焦虑。我渴望这焦虑,它把我『逼』到了一个再也不能转身的角落里时,我就会像个无敌勇士那样一跃而起——当然了,那时候她就会因恼怒而最后离开我。她是一个自小在『毛』茸茸的小窝里长大的小雏,就等着让一只野狼一口吞下了。我就是这样的野狼。她后来总算多少领略了我的可怕,我从大山和原野上带来的青生气以及莽撞孟浪的盗匪气。“我是强盗,”我在那个时刻解嘲说,“可是我会改正的。”她生气地瞥我一眼,那没有说出的话是但愿你能够。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才不能呢。我如果改正了,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你也不见得这样依恋我。
得想想办法了。不然我在她家香气四溢的这个小楼里就得被一种文明的二氧化碳闷死。这是肯定的,丝毫用不着怀疑的。她的高挺的胸部和微黑的面庞,那像大理石一样的长颈,还有一双古怪而『迷』人的眼睛,这一切都合在一起往死里折磨我一个乡村青年。我是不甘屈服的倔种山魈,可是我不得不在这城市的脂粉气里一次次地溃败下来。我装作十分文雅虚弱的样子,再配合一副不足六十五公斤的单薄身躯,小心翼翼地与她的父亲说话。不过这一切只能瞒住柏慧一半,我的真实的另一半,曾经在那个废弃的饲料场上暴『露』无遗。
她的外语大概会永远比我好,她的地质专业课也是如此。可是对后者我心里清楚无数次磨破了手足和身躯的岩石泥土、打生下来就在其间奔波的原野和河川,它们理应要属于我的,等着看吧。它们在我眼里可不仅仅是什么纸面上的东西,它们远远比那些拉丁字母、数码和专业名词更为实在,它们的灵『性』与我相通、它们的脉搏与我相挨。我知道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叫法,这些叫法既顺耳又贴切。我躺在花岗岩上睡过觉,我在所谓的霏细玢岩、风化细晶岩上打过盹。我无数次打过交道的那些动植物,她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如数见识。对于这个岩石和泥土的世界,我比她握有更大的真实。这是我惟一用来安慰自己的方面。
大概就因为这一切,柏老常常要花费许多时间与我交谈。我因此而多少有些自得。我相信这个老前辈在择婿方面起码不会弄错。
我令人羡慕地出入着这个芬芳的家庭。柏慧没有母亲,柏老刚刚六十岁。可是老院长比我见过的所有这般年龄的人都显得更为庄重。他的头有一半变白了,总是梳理得十分齐整。我第一次看到他时,记得他穿了一件浅棕『色』的『毛』衣,一条褪了『色』的、略显松大的军裤,手里还拿着一个烟斗。他朝我点点头,微笑着,让我坐在一把藤椅上。一切都是这么随便和自然,我觉得柏老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那时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打量他。我觉得他身上似乎还有什么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离开时想了想,才明白是那条褪了『色』的、稍稍肥大的军裤。
“你的父亲呢?”柏老有一次把烟斗从嘴里取下来,这样问我。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增添了一个『毛』病说不定什么时刻,大半是一句话、某个字和词的出现,我的两耳里就会鸣响——在一种突来的刺激之下,整个耳廓里涌满了尖厉的噪音,脑子嗡嗡作响——这样我就怎么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了……我在柏老面前恰好又犯了这样的『毛』病。接下去我好像听见隆隆的声音从一架架叠嶂的山影里、从远处那看不见的夜『色』里漫卷过来。我两手用力按了按耳朵,急得手心出汗。可是没有用,我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啦?”柏慧端过一杯茶。我轻轻『揉』了一下耳廓“没怎么……我的耳朵……”
“你的父亲——他老人家健康吧?”柏老仍在问,微笑着。
“我……”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谁?他是那一架架大山吗?我一直认为我的父亲就是那一片蓝『色』的山影。当然了,那片山影越退越远,越退越远,有一个人最终从那片模糊的山影里剥离出来。他显得那么瘦小,腰也挺不直了。他开始踽踽前行……
“爸爸问你哪!”柏慧在一旁笑着提醒。
柏老慈祥地看着我,重新吸起了烟斗。
我好像听清了。我咬咬牙回答“我的父亲在山里……”
“噢,他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他八十……多岁了!”
“哦哟,哦,一个老同志了。”柏老磕磕烟斗,“他比我整整大二十多岁呢。老人家身体好吧?”
“很结实……”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一定在黑影里诅咒我了,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说的“父亲”指的是谁——那是另一个人,是我从没谋面的义父……我这一次终于忍住了,总算没有吐『露』心中的秘密。
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找个借口赶紧告辞。
柏慧坚持要送我出门。路上她说
“我觉得你好像不舒服,你的脸『色』……”
我支吾了一声,匆匆跑开了。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三
那天我一直没能安定下来。整个的一天我都在心里杜撰着自己的“父亲”——我的那位义父。我想尽可能把他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越实在越好。我想象中他该是一个山里人,不高也不矮,有点儿粗壮,但并不是特别臃肿的一个老人;他沉默寡言,像石头一样缄默,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会吸烟;他的两腿已经伸不直了,走起路来使劲弓着,每一步都迈得很慢。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向着大山褶缝里走去,弯腰拾起了一个钎子,把又长又尖的钎子硬是『插』进了石隙……他按动这支钢钎的一端,石头出碎裂的声音。他蹲在一边歇息,伸手取烟——那双眼睛已经浑浊无光了,一双手磨得已经没有一根汗『毛』,与石块的颜『色』和硬度都差不多……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想象中与老人对话
“您搬弄这些石头干什么?”
“砌窑。”
“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
“烧砖窑的。”
我想起该叫他“父亲”——但我忍住了。后来我还是问
“父亲……您烧了多少年砖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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