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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故园》
一
林子越来越稀疏,空中再也没有飞动的蜜蜂;代替阵阵花香的,是一股时浓时淡的硫磺味儿。
这里离那个“大开区”不远了。
它在整个东部声名显赫,区内不仅有玩具厂、电子工业,而且还有年产几万吨的氯碱厂,有中型造纸厂和两个大型水泥厂,都是严重污染型项目。但它们因此而兴旺。玩具厂和电子工业早就处于半倒闭状态;而那些污染项目的重要投资者都是海外华人和外国人。几年前人们亲眼见到当地政要接待一个投资兴建化工厂的港商大小官员们倾巢出动,有人还以为这里正在接待一个皇帝呢。老百姓以为迎来了一个财神,不知道接来的是一个噩梦。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像花园一样的海滨,洁净得一尘不染的沙滩,矗立起一个个喷毒泄污的怪物。以前的小造纸厂已经倒闭,新建的大造纸厂离海边还不到半公里,大量的工业废水沿着专设的地下渠道日夜不停地往大海里排放。北部的海湾一年多就染成了酱红『色』,当风浪涌起的时候,富含碱质和其他化学品的海水可以堆起一米多高的白『色』泡沫,泡沫消失后又会留下一片死去的蛤蜊和鱼虾。本来开区要建在芦青河和界河下游一带,可是由于煤矿先行一步,那儿已成为土地不断下沉的采掘区,所以大开区就移到了稍东一点。如果这个开区继续往东延伸,老憨他们的蜂场也就得永久撤离,并且再也没有回返之日。这里的大开不可阻挡,也许再有一两年就会彻底变个模样,那时候外出打工的人将找不到回家的路。迄今为止,整个的芦青河流经地区,从上游到下游,已经难找一块干净地方上游的砧山一带,国营和民办的淘金矿和小作坊连成了一片,它们正把大量氰化物排泄到河道里,一直污染了整个芦青河并殃及界河的后半程。由于小城是水6码头,所以那儿近年来已招引了大批投机商和走私者,伴随他们的当然是一些明娼暗『妓』;人贩子、盗贼、心狠手辣的包工头、造假『药』的,差不多是在一夜之间蜂拥而入。
眼前出现了一条南北走向的人工渠。为寻找过渠的桥梁,我一直沿着它走了很久。随着往南,渠水越来越黑,『药』味和臭味越来越浓;靠近水流的地方寸草不生,只有渠岸的上半部才长了一些蓼科植物。所有植物的叶子都有点黄,矮矮的,非洲纸莎草只长了几公分高就奄奄一息。渠水默默流动,里面好像没有任何一种活物。这儿成了一条显而易见的死渠,正日夜不停地把毒汁送进海湾。
沿着这条渠走了四五公里,找到了一座石桥。过了桥就算挨近了那片烫的土地——这儿离我们家当年的小茅屋至多有二十多公里,一眼望去,平原上一个个村庄的影子萎在那儿,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田野上竟然没有一点青生气,没有乌油油的麦田,土地大部分荒芜着;有的地里尽管种了麦子,可麦苗稀稀疏疏聊胜于无。
我忍不住问几个庄稼人那是一些挺好的地块嘛,为什么一直闲置?
“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地,他们把它撂下,进城里赚大钱去了。”
另一个说“也不全是挣大钱。你想想种一亩麦子才赚多少?一家人要混日月,就不能土里刨食。这个年头什么都贵得吓人,就是庄稼人种出来的东西不值钱。”
我指指东边长满了蒿草的更大的地块,他们立刻说
“那些地前些年叫村头卖掉了,狗日的!村里别的东西——树呀河沙呀——卖光了,就卖地,卖一亩就好几万。村头的小汽车呀,喝酒的钱哪,都是卖地换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老人。他的话刚落地,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可能是他的孩子,用力揪了揪他的衣襟。儿子在阻止父亲说话。
“这样的事情就没人管?”
“都这样,谁管去?再说上边催他们这样干还来不及哩,上边说这叫‘开’哩!”
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接上父亲的话说“什么开,把地买到手里的那些人,三年四年碰都不碰,就让它荒着。再待些年,高兴了就在上边盖一幢两幢房子,不高兴了连一锨土都不动,一转手再卖出去,钱就翻上好几番。离开区近的这一围遭儿,好点的地几年前差不多都给卖光了,狗日的不吃人粮食!”
另一个人这时凑近了,笑『吟』『吟』问我“老哥你从城里来吧?不买我们村里的东西吗?现在我们村里什么都卖呀。前两年来了一个城里人,年纪和你差不多,一口气买走了五个大闺女……”
我还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呢,问了问才明白,原来是城里来这儿招所谓的“服务员”,一个月的工钱只有几百元。这里离荷荷她们的村子不远了,问了问,这个人正来自那个村子。
那人抄着衣袖说“忒便宜嘛。”
“那她们为什么还要去啊?”
“不去干什么?庄稼孩子长大了,留在屋里能做啥?眼看着她们一天一天往上蹿,愁煞人哩。再说眼下也没有多少地了,就是有地,一辈子在上边刨食,累死穷死也没什么指望。这一来孩子好歹也算进城啊,总比在家里死趴着强。”
说这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说话的时候眼瞅着天空,嘴巴总是闭不上,像一个大黑洞。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把脸转过来,咬着牙,朝我用力地点一点下巴“你们城里人心黑呀!我可去过城里,知道他们使用的暗语,下窑子不叫下窑子,说是当‘服务员’!好生生的孩儿,在村里长这么大,男孩儿的手都没碰过哩,这下可好,不出半月二十天全都给那些两脚畜生给糟蹋了。孩儿苦啊,白天端盘子侍候吃客,夜间陪那些畜生过夜。半年过去了,一个个像喂胖的金鱼一样扭吱扭吱回来了,穿了裙子擦了胭脂,戴着大耳环子,当啷当啷像个妖怪;嘴唇搽得通红,像刚刚吃了人的血狼,见了大娘大婶就会浪笑。回家里立马掏给爹妈一大把钱,说盖房子吧修屋吧,买个‘电驴子’骑骑吧!真是没脸没耻还想馋咱街坊邻居哩。其实谁不知道这钱是咋来的。这钱也能花吗?有腥气味儿哩!”
那个人说这话的时候鼻涕流下来,赶忙伸出又大又黑的手迎着鼻孔往上一抹。我没有吭声。我知道他的话并不夸张,在东部小城,还有那个海港小城,我所到过的地方,特别是通往城里的郊区马路两旁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饭馆,到处充斥着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这些人大都是从贫困村庄招聘来的“服务员”。她们见了生人就“大哥”不离嘴,一脸媚笑……我想起了那个村里的姑娘北北、小华、细细、代代和荷荷。
那个四十多岁的粗壮汉子在我眼前握紧拳头晃动,解恨地咬着牙齿“你以为庄稼人光是受你们城里人欺负?不是哩,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法儿哩!”
旁边那个人催他上路,他却一动不动坚持把话说完“俺庄里有个鸡爪老二,前些年开麻袋厂赚了大钱,如今专花高价从城里雇嫚儿,出大价钱哩,长得越俊价码越高,戴眼镜的更好!其实这些城里嫚儿能做什么?个个娇得要命,干一点活儿就喊累呀疼呀。鸡爪老二才不图她们做多少活儿呢,他要把她们一『色』儿全收拾——就是一个不留啊!有一回我见了鸡爪老二,说起这事儿他还不承认哩。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二,不用不好意思,你这个狗娘养的也算给咱庄稼人出了口恶气吧!’……”
他说完之后又朝我一咬牙关,点点头,这才开始挪动步子。
太可怕了。我盯着他的身影。他走出十几米远还回头看我,又一次握起拳头颤动着,大声咕哝一句“一『色』全收拾!”
二
我尽可能离开路上的行人,绕开村庄。心里的恐惧似乎泛了起来。七零八落的原野,毫无生气的村庄,好像在默默期待一个什么。迎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身负背囊,头扎手巾,从打扮上看是从更远处来的。后来我忍不住问了,知道他们正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边打工一边走来。他们说这辈子走哪儿算哪儿了,只是走,一路都这样走走停停,很少乘火车和汽车。他们害怕失去打工的机会,路上遇到什么活儿挣钱、划得来,就拼上力气干一会儿。有一个五十多岁颧骨高高、个子足有一米八以上的男人,头上包的手巾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他和我分吸了一支烟,告诉我
他这一路上当过窑工,扫过烟囱,淘过茅厕,还给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当过使唤人哩!最后这个职业让我有点不明白,问了问才知道,有个村子里边的大户就是村头儿,他妈六十多岁了,长得又胖又壮,可是半边身子不好使唤了,要找一个人好生侍候——一开始这家人找了个小女孩,小女孩搬弄不动他妈,累跑了,就得雇一个男孩儿;男孩天天受呵斥,要为她擦身子,扶着解手,又脏又累,几个月挨下来两条胳膊都快断了,实在受不了这苦,半夜里也跑了。“俺听说了,就去这个富贵人家说了,说俺是专干苦活儿的人,不管多脏多累,只要是人干的活儿就行,只要给钱多就行。村头儿出的价码也真高,一个月给俺七百块现大洋,俺挽挽袖子说一声中,就干上了。这可真是个富贵人家,住的大堂屋四面壁子都用木头包起来了,地上还铺着绒毡子,墙上挂着大美人画儿。俺是下人,住东南边不见日头的厢房,里面有猫窝狗窝,还有一些做了半熟的吃物。老太太住在厢房里,一个大火炕,一个大红圈椅子,一天到晚躺在炕上,铺着绣花棉垫子。村头一天到屋里请一次安,伸长鼻子‘呋呋’吸气。他是闻闻,有点臊臭气就找使唤人算账。这下可苦了俺了,俺这才知道前边的人为什么都逃了,这屋里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不是人遭的罪啊。前边四五个人都累跑了,不跑不中啊!俺得给老太太擦身子,喂饭,扶她大小解,还要给她按身子,『揉』左边的膀子;半夜里还要给她暖脚她把脚伸到俺肚子上一动一动,像是蹬着俺玩。人老了觉少,她睡不着就说‘没脸没皮哩,死玩艺儿,不会说个热闹话儿给姑『奶』『奶』听?’俺笨嘴笨舌受了一辈子苦,哪有什么好故事讲。讲不出,她就不歇气地骂俺。有一天村头知道了这事儿,举起巴掌要拍俺的脸,说‘狗东西,什么巧话儿不能编一个孝敬老祖宗?’”
“再大的力气俺都能出,编那些没头没尾的瞎话儿俺可不是行家。不能编也得编,七百块现大洋啊。我想得脑门子疼,想起了老家里的一些家长里短,就试着拉给她听。她听了一会儿说是没意思没意思。什么才有意思哩?俺想了又想,脑壳都快想破了,这才顺口说下去,说哪儿算哪儿吧!俺说听人家讲,有一家狗和猪睡在一块儿,母猪生下了一群小狗一样的小猪……老太太一听就哈哈笑。俺越编越有门儿了,从天上的神仙,地下的妖怪,黑影里的鬼,说到做了伤天害理事儿让雷打了的寡『妇』……老太太恣坏了,她一高兴就让俺抱着,俺累得死不了也活不成,两个月熬下来,眼见着就给累瘫了压扁了,到后来才不得不收拾起包裹,一撒丫子半夜里跑出来。俺跑得急,把院子里的一个瓷罐子给踢碎了。我听见里边的老太太破口大骂,直着声儿喊俺的外号‘“瘦裆骡子”你疯跑痴癫,井里不死河里死……’”
说到这儿,高颧骨的男子用手指了指前边黑乎乎的一个村影“你年轻轻的,又是一个人,可得躲着那个村头,别让他抓到你,让你去侍候老太太啊!”
我笑了。才多长时间不见,平原上的这些村落竟变得这等神秘。也许是受那个男人故事的影响吧,天黑下来我接近了荷荷的村子,竟犹豫了一下才往前走。我直接奔村子西边的那个鱼塘,急于见到庆连的朋友宾子。远远的看到几点灯火,看到天上早出的几颗大星映在一片水中。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图画啊。我仿佛已经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鱼跳声“扑通、扑通。”我和宾子分别时的那次畅谈、我们在水塘边的那次美餐,这会儿又回到了眼前。随着往前,水汽混合着一种草腥味儿扑面而来,狗也叫了起来。我加快了步子。
在离水边那一溜棚子还有十几米远时,一道明亮的手电光晃动起来。狗叫得更凶了。一个女声呵斥了一句,狗叫停止了。我不再往前了。有人走过来,原来是个女的——她会是谁呢?手电不再直着往我的脸上照,于是当她走近时我可以看清了。这个稍胖一点的姑娘穿了蓑衣,一蓬棕『色』的草叶衬着一张俊俏的面庞,给人一种新奇的印象。我马上认出她就是宾子的未婚妻小华——她好奇地看着我背上的大包,再转脸看我,一脸的『迷』『惑』。我叫了她一声,她才想起来,“噢”了一句“是你呀,哎呀是你!”随着脆生生的嗓门一响,人马上热情起来,接着在前边引路,快步往棚子里走去。
棚子里挂着一盏桅灯,一面很大的土炕上是散『乱』的被子,一些网具之类的堆在旁边,与过去一样。宾子不在,问了问才知道他在塘边巡夜——抬头看去,水塘对面有一闪一闪的灯光。小华说“他夜里睡不了多少觉,防着有人偷鱼。”“上一次好像没这样。”“上一次也一样,他陪你说话不好意思走开。有人夜里用小甩网来逮鱼。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快坐。”
她把一个小炉子拨旺了,煎茶的小锅又咕咕响起来。这样的夜晚让人有一种特别的愉快。我喝茶时问她鱼塘的经营情况上一次宾子不停地抱怨,说淡水鱼的名声坏了,这个鱼塘收摊的日子不远了。小华马上叹气“这大概是最后一塘鱼了,现在没人买这里的鱼了,除非是把价钱压得比菜价还低——鱼贩子再运到更远处去卖。没办法,这里的鱼名声坏了。其实别处的鱼就好?谁吃鱼还要化验一遍?”“可水塘污染严重也是事实,这种鱼吃了要出『毛』病的。”她摇头“都那么说,没事的,俺们村里都吃的……”
我想起了与宾子的那次塘边美餐。是的,没事,但不能总这样吃下去。这是让人不安的美餐。我一见她想到的就是一个人,眼前一直闪动着这个人的面孔荷荷。我不知她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怎样了?长期没有庆连的消息,这让我既怕又盼。我于是问起了荷荷,她马上答“还能怎样?大概也就那样了吧。”
“怎样了?”
小华闪闪的大眼有些狡黠。她把身上的蓑衣脱了,『露』出了一件深绿『色』的衣服——那上面有一个大鸟的标志。我心里一动。她把蓑衣噗一声扔在炕上,“她就那样了,不可能再回公司了。她有了那种病就不能干了——再说身上还有案子没结呢……”
“案子?什么案子?上次你可没说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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