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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丁提来棍杖,大概因为常年驻扎江边,那长杖像是浸久了水一样,漆黑幽沉,乌油油冒着寒气,一头圆而稍平,总有四指来宽。王昙看到这样两条杖子,一时像丢了魂魄一样,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兵士扯下了他身上的裘衣,他才呆呆地摇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扳住两肩,重重地压在地上。
王昙脸颊着地,江畔的湿气从四肢百骸中渗进来,滚滚江涛,拍打得两片江岸好像也一阵阵地颤动,他忽然感到一阵做梦般的恍惚,可是随即写得有效验,真乃我之吉将也。”他摇着头连声说“不”,却听见伯父说,“不如就留在营中,为我所用。”他吓得通体冰凉,连连叩首,泪水滚了满脸。许久,王昙才说出一句,“求伯父送我回家去吧。”
王仲笑了一笑,说道,“原来侄儿想家,何不早说呢。大郎,你叫人套马,送他进城。”
王昙满面涕泪阑干,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却见王应果真叫来一个亲兵,领他出门。走出府外,只见甚宽大的一辆牛车,车上竖着王仲的大旗,迎风飘展。王昙看着那旗,只觉得嘴里发苦,被半请半迫地逼上了车。路上,王昙看到竹篱捆出的城墙,城下军兵无数,而牛车居然直冲着军阵走去,他连忙说,“错了,错了,王府在城南乌衣巷内。”
亲兵赶着牛车笑道,“小公子,没有错。”
长风呼啸,王字旌旗猎猎作响,牛车不快不慢地驶入军营,一路上,王昙只觉得无数人在看他,却无人敢阻拦。车子行过竹墙,驶入城内,不远处,似是有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角,有一个总角的小孩子好奇地朝外张望,忽然窗户嘭的一声合拢,随后屋中便隐隐传出小孩的哭声。显然是挨了打,哭了没两声,就戛然而止。城中更静了。
王昙渐渐不再想着牛车要驶向哪里,他仰起头,看到挂在东方的太阳,伯父的大旗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随着牛车向前,太阳也缓缓地向天上爬,旗子的影一下一下地摇动。牛车驶到台前,宫门紧闭着,亲兵在宫墙下喊,王使君请陛下开门。
王昙心中升起一阵莫大的荒诞。过了一会儿,宫门开了。他便坐着牛车,堂皇地走进台城。建康城墙修得不尽心,台城乃旧时东吴所建,倒还秀丽精巧。王昙被太阳晒得面上发烫,干脆以手覆面,闭眼不看。这头牛一路走到御阶下,亲兵抱着王仲的大旗,所见臣工,或者恍如未见,或者羞愤欲死。王昙闭着眼睛,有些发困,那牛哞哞叫了几声,亲兵下车说,“小公子,我将您送到了。”
王昙慢慢地爬下车,诸位重臣忧国忧民,那愤恨的目光,显然恨不得生啖他肉,再将这僭越到天子脚下的牛车寸寸打烂。御阶下的牛又甩了两下尾巴,哞的一声。王昙心中一片麻木,目不斜视地步上御阶。
亲兵确实没有走错,何止王兑、王嘉,王氏子弟二十余人,但凡在建康的,全部在台城,素服请罪,束骸待诛。他尚穿着王仲给他的一件锦衣,鲜艳得简直刺眼。他一眼就在众人中找到了王嘉,他大概在江州长了不少,兄长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才走出三步,他便无缘由地堕下泪来。
内殿皇帝、太子俱在,亲兵竟浑然不理,径自将王昙送到王兑身边,行礼道,“王公,这是令郎。”王兑气得嘴唇发抖,一脚将王昙踹倒,怆然痛道:
“此子从贼,奈何留之!”
说着,他便要去抢殿上卫士的长剑,却被王嘉一把抢先,抽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亲兵,鲜血淋淋地溅了王昙一脸。那血自颈项里喷出来,热得发烫。王昙仰起脸来看向王兑,他忽然开口说:
“我是来传话的。”
王嘉不顾殿前,怒喝道,“你给我闭嘴!”他上前要拖拽幼弟,王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长兄的手,忽然大笑道:?
“父亲,伯父叫我来对您说,倘使台城皇帝、太子暴死,他为帝时,当以我父为相王!”
其时群臣雁列,各自执笏簪缨,布满朝班。王昙的声音自藻井上飞出去,宛如阴雨天的一声雁鸣。殿内静了半晌,他看到王兑跪下稽首,信誓旦旦地说了些什么。王昙被长兄拽着跪倒在地上,臂上被握处一阵一阵的剧痛。“逆臣贼子,何世无之。”王兑痛心疾首地,“岂令今者尽出臣族!”
尽出臣族。他心中慢慢地念这四个字。尽出臣族,尽出臣族。原来血脉至亲,也不过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情。王昙忽然哧哧地发笑,胳膊给握得更紧了。王兑跪在阶前,皇帝甚是激动地走下来,有什么结果?没有什么结果。他浑身如同被放逐了似的轻松。
王昙本来没有指望活着走出台城,却被王嘉一步步地拖了出来。彼时建康城被围困已有数日,城中百姓各自闭门不出,他谒台时街上空无一人,王嘉一路催马,驾着车带他回去时,同样也是如此。他被长兄拽下车来,转入东边角门,时值盛夏,暑气蒸腾,桃李杏花俱已开谢,惟有垂柳荫浓,挂出院墙。比他四五年前离开时,府上种的树都长得高大了。
他有些跟不上长兄的脚步,王嘉显然是盛怒,他胳膊上一直被掐着同一处,一定已经淤青了。他们一路趔趄着进入王嘉的院子,桓道才不在院内,只有几个童子守着,一见到王嘉,都吓着了似的让路。进得门内,王昙打眼一扫,大概许久不见,连长兄的房间都显得陌生。转过隔板,便是藤编的衣箱,青玉熏炉,墙上挂着九州舆图,远处横着床榻。他站在房前愣了一会儿,背上又被重重地一推,王昙脚下打滑,被拽着胳膊甩到了床前。床榻矮而阔大,青纱帐四面打起来,四条细柱撑着帐顶,向里的三面围着竹篾编的屏风,床里竟还悬着铜镜、宝剑,是取其自察自省,枕戈待旦之意。
王昙伏在床前,慢慢地转过身来,撑着床沿不动作了。王嘉本来在满屋子地找家伙,偶然一眼,看到他一幅随处处分的样子,与朝上一心求死之状何其相似,顿时怒冲囟门,两步上前,就要扇他一记耳光。王昙却只笑了笑,抬起头问:
“阿兄为什么要生气?”
王嘉被这话气得倒仰。忽然一个童子闯进来,哆哆嗦嗦地禀报,“大郎,主人从门前回来,找……”
“滚出去!”两人的声音叠在一起。王嘉低头睇着幼弟,听见王兑,王昙脸上的笑容终于也收起来,他听见兄长一字一字地问:
“你不要命了吗?”?
王昙一愣,忍不住又笑了笑,随即被劈面一掌扇在床上。他撑着床褥坐起来,屈着膝盖,昂头仰脸,长兄的影子打在他的身上,他笑道:?
“阿兄忙得不记事,我这条命,几次被人丢进水里。该他的,他给我的这条命,我早已经还给他了。”
?王嘉拉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从褥上提起来,王昙依旧太轻,风吹树叶似的在他手上抖了抖。
“那母亲的呢?”他咬牙切齿地问道,“那我呢?”
王昙气滞声堵,自喉中发出嗬嗬的气声。王嘉以为他被勒住脖颈,忙松开手。王昙踩到褥上,向后趔趄了两步,头发挂住纱帐,一头撞在床屏上,踉踉跄跄地站稳了。一边悬挂的宝剑一阵摇晃,他眼前一白,锵然已拔剑在手,死死地握在胸前:
“我还给你。”
王嘉面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幼弟。长剑甚是沉重,王昙握之不稳,剑尖向他指着,还在不断地摇动。王嘉迎着剑尖踩上床榻,王昙吓得后退,后背又顶在床屏上,只得握着剑向胸口收回来。他手脚无力,胳膊向回缩时,双手颤抖更甚,只像是要横剑自刭。
王嘉倏然伸出右手,一把握住剑刃,立即皮绽血出。王昙尖叫一声,松脱双手,王嘉握着剑刃将长剑丢去床下,鲜血如飞瀑涌泉般涌出来。王昙指着长兄的右手,浑身簌簌发抖,张口未说出一句话来,劈头又吃了一记耳光,撞上床屏。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三面的围屏终于松脱,坍塌下去。王昙仰面摔翻,咕噜咕噜地滚到床下。
他撞得浑身酸软,头晕耳鸣,脸颊上兄长的血顺着脖子流下来。他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兄长的右手仍要说话。王嘉踏着翻倒的床屏走下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提着腰带往他身上打。他右手上血流不止,才打了几下,王昙身后的血印便渗过锦衣,湿濡濡连成一片,冷冰冰地贴着肌肤。他吓得肝胆俱裂,几次尖叫挣扎着要起来,带血的掌印又拓在他身上,到处都是。
他拼了命地挣扎,终于握住长兄的右手,双手牢牢地握紧,带着半边身子都压在上面,不要他动作。再定睛一看,血流如注,遮盖着剑伤都模糊不清。他疯了似的去抹那血,血是越抹越多,抹到腕上,只摸到肌肤隆起,隐隐露出一片陈旧的伤疤咬痕。他宛如活生生被雷打了一下,终是崩溃痛哭道:
?“你叫人来打我吧!叫人来打我吧!阿兄!你的手,你的手啊!”?
他哭得目眩气短,伏在地上,嗽得一阵一阵的,像是要把心肺呕出来。王嘉却只是静静地睇着他,良久才慢慢地说道:
“你连死也想过了,我打你又有什么用呢?”
他呼吸一窒,半晌才哀哀地抬起眼睛,双唇颤抖,泪水一片一片地淌下来。半晌,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阳光酷烈得吓人,剑一样的横在屋内,光中飘散着起伏的微尘。尘埃忽然间齐齐颤动,向一个方向飞去,屋外一阵嘈杂,原来王兑带着人,裹着风闯进门来。
王兑一进门,先看到王昙发髻歪斜,衣袍散乱,伏在长兄身前,身上血痕斑斑,不由一怔。随即他束着手,站在隔板前嗔怪道:
“大郎,你也太气急了,哪里就打成这个样子?”
王昙哭得力竭声哑,牙齿都痛得发麻,双眼猩红,抬起头时,狼狈怨恨宛如厉鬼。“敢问父亲是瞎了眼睛吗?”他喘息着说道:“阿兄的手伤了,阿兄的手伤了你没有看见吗?你——”
他脸上微微一麻,却是又被迎面掴了一掌,他再看向长兄,也只是自悔而已,正抽泣间,忽然被一把推开。王兑扑到王嘉身边,捧起他的右手一看,只见到溢出来的鲜血已干,手掌稍一屈伸,便张开两道狭长的剑疮。他吓得神离魄散,大喊着请大夫,下人早在看到王昙时已去请了。王兑再细细一看,见到长子面色发白,额角亦疼得见汗,顿时心疼得涟涟泪下,下意识都不敢直问他的伤势,只是不断地说:?“地上冷不冷,大郎,你冷不冷?”
他手忙脚乱地要扶长子起来。王嘉还来不及说话,王兑又道:?“这样的剑伤要军医来治,最好的军医在你伯父营里,我——”
“父亲!”“明公!”
王嘉与相府长史的声音叠在一起。王昙被这话的言下之意震得六腑俱凉,呆愣愣地跪在地上。他一时想起王兑在金殿下,斩钉截铁的一句“逆臣贼子,尽出臣族”,再细细一想,心底只剩下一片冷讽。他面上的神情太过明显,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王嘉先声夺人,抬手指向他时,恨得手指都有些发抖:
“你今日敢再说一句话,我把你的舌头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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