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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谷川在这件事情上可是出了几分心力的,马聪盛是他拉上来的,踹下去的时候连眼眉都懒得提一下。现在的新会长姓沈,大名嘉生,是个唯诺好说话的,不会多奉承,为人老实,年岁过了半百了,在华侨里声望算是颇好的。古谷川还未驾临,沈老头儿听见了风声,就屈着老腰,赶紧把柜子的账本都取出来了——将军看他老,不怎么要为难他,就是看看账本,不顺心也就威吓两句。沈老头儿正转动着金钥匙,古谷川就把门给踢开了,身后跟着两个穷凶恶极的宪兵,直接就走进来了。“将、将、将……”沈老头连续“将”了几声,他说话自然地带着颤音,口吃起来就像是留声机卡带了。古谷川摆手点头,直接走到写字台前的沙发椅坐了下来。沈老头抬着树丫子般的手,对着门外唤着:“茶、茶——”“行,不用了。”古谷川皱眉,不耐烦地往后一挥手,说了两句日语,身后的宪兵就整齐划一地跺脚,回头走出办公室,顺道把门给紧紧地带上。沈老头愣愣地盯着那门板,接着回头去看眼前的日本将军,两手搓了搓,正琢磨着古谷川的心思的时候,却听他一拍桌案,极不耐地斥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账本拿过来!”沈老头的胆子差点被震坏了,他连声说了几句“是”,扭头急忙将柜子解锁,从里头把一本本的蓝色封面的账本给取出来。古谷川如今耐性尽失,不等沈老头把账本递来,就绕过写字台走到前头,低头取了一本来翻。沈老头把近日的账本都取来放桌上,他已然是挥汗如雨,抬起袖子由额头逐往下擦了擦汗,把袖子都给浸湿了。“就这些了?”古谷川把每本都粗略看了看,有的只看了前几页的账目,接着便抬眼如是问道。“对、对,全部,都在这儿了。”沈老头点头答道。古谷川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合上了手上的账本,跟着诡异地环顾了一眼旁边,害怕隔墙有耳地前进一步,鬼祟地在沈老头面前压低声量问:“明面上的那几本,已经交出去了么?”沈老头闻言谨慎地点头,磨着手心的汗,声细如蚊般地应:“都、都交了……”古谷川的脸色总算有些舒缓了,他凑到沈老耳畔,嘱咐道:“一会儿我一离开,你就想办法把这些账本都销毁了。”沈老头一愣,抬头去看对方脸上的神情。古谷川认认真真的,确实不像是找茬或是说笑。沈老头连呼吸都颤了,古谷川为了安他的心,便说:“你无需想太多,照我的话去做就成了。”沈老头频频点头。古谷川又道:“这件事情,你得守口如瓶,我会在大将那里多为你美言的。”“不、不敢……应当的、应当……”沈老头赶紧摆了摆手,然后转身去急急去收拾那几本账簿。古谷川见事情办成了,把金怀表取出来一看,又瞅了那老迈的背影一眼,便抬步离开了。古谷川让沈老头办的事情,乃是未雨绸缪——那几本账簿记录的才是南洋华侨协会这段时间来敛财的真数目,先前交上去给军政府的都是过滤之后的。古谷川从这里得了不少财富,如今他内心有不好的预感,首先挂念的便是要把可能的把柄先销毁了,以防节外生枝。◎◎◎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家里去年年尾新添了红木家具,叶海涛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椅子上,微弯着腰,目光柔软地看着前边坐在地毯上,玩玩具的小月儿。小月儿脾气大,除了哭声轰隆之外,本身也具有十足的破坏力,经手的玩具没一个完好的。叶海涛认为女儿家该抱着洋娃娃才属正常,小月儿偏看不上,只管扯着男孩儿才喜欢的玩具——若要严格来说,小月儿也并非不喜欢洋娃娃,但是她已经看上了亨利那头黄毛,对其他的丑娃娃已经无知无觉了。这事情叶海涛自然领会不来,他只当女儿愿意与亨利亲近,这并非坏事。叶海涛把亨利当成了半个学生,同时也是某些心灵上的寄托——他自己说不上来,也没要去仔细地探讨。“爸……爸!”小月儿玩腻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着叶海涛东歪西倒地走过去。“来,爸爸抱——”叶海涛咧嘴笑着,俯下身就去把女儿从地上抱起来。小月儿爬到他腿上还没坐稳,就不安分地直扭动,要去抓桌案上摆着的水果硬糖。古谷川先前怕小月儿把牙给吃坏了,曾提醒过叶海涛别老喂女儿吃糖。叶海涛尽管知道古谷川说的在情在理,不过他乃是慈父中的典范,溺爱女儿已经到了毫无理智,甚至是天怒人怨的地步了。故此,叶海涛在女儿的几声“爸爸”和“糖糖”的攻势之下,直接卸甲投降,去扭开罐子。“二爷。”奶妈从二楼下来,刚好捕抓到了这一幕,连忙走过来边出口阻拦:“二爷这可不成,再吃下去,小姐就没牙啦!”叶海涛当场让人逮着,脸上挂着讪笑,提着女儿说:“没这么夸张,就让再吃一颗吧。”“二爷,您别说这话,每次这么讲,最后还是一把捞出来。我不能信您啦。”奶妈连连摇头,走过去就把小月儿给接过来抱好。小月儿见七彩的糖罐离自己越来越远,皱起脸来准备要大哭一场了。奶妈哄过十几个孩儿了,可说是身经百战,抱着小月儿晃着直接唱起曲儿来。小月儿闹了两声,马上就被逗笑了,叶海涛见她这样有办法,心痒痒地十分想讨教。然而,叶海涛没来得及开口,奶妈反倒先面露难色,开了个模糊的话腔:“二爷,说句实在话,这年头,您也算是个好主子了。”叶海涛听了沉默,等着她说下去。奶妈犹豫地迟疑片刻,接着道:“二爷,我确实怕冒犯了您……”她稍作停顿,“我、我就直白说了……二爷,我能支点的工钱么?”叶海涛看着她一会儿,也没多问,就上楼去到书房里,按着记忆从抽屉里拿了票子出来——工人的月钱都是亨利去发的,叶海涛身上一般没攥什么票子,只记得屋子几处放了点钱。他琢磨着奶妈必定有难处,也许正急着用钱,就直接上楼来拿了。奶妈抱着小月儿跟着上楼来,接着就放她下来自己玩,走到叶海涛跟前把钱接了过去,低头粗略地估计了那数目,简直要感动得跪地磕头了。叶海涛自认是没资格受这份大礼的,赶紧去把她扶起来。奶妈流着泪,抽抽噎噎地说:“二爷,我儿子前些日子病了,可是现在您也知道的——寻常人哪里买得起药,靠着偏方也吃不好……”叶海涛频频点头,理解地说:“妳赶紧去请个大夫看看吧,剩下的去买点吃的让孩子补一补——”奶妈摇了摇头,满怀苦楚地叹了一声,对着叶海涛说:“二爷,您是真的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呀。”叶海涛一顿——他如今是逃避一样地甘愿受古谷川的软禁,与世隔绝地过日子。他仿佛日日地处在迷梦之中,连报纸也没怎么去看了,就只不闻不问地守着女儿安分冷漠地过日子。奶妈这一声哭,可要把他拉回了现实里来了。“现在白米一斤都涨到四十几了,平常人哪里吃得起?二爷,您不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前些日子您老说晚上打闷雷,把小姐给吵醒了。事实上我听说,那是有兵在放炮。二爷,我可真怕又要开战了,我家那口又瘫了,一家子能躲哪里去呀?”叶海涛听完了这些话,必然又陷入了沉思。要开战了?哪里开战了?是英国人要打回来了还是怎么?叶海涛深思了片刻,便隐隐觉得头疼,扭头看见坐在地上一劲儿地玩乐的女儿时,渐渐地生出一抹物是人非的伤感来。他慢慢地叹了口气,摇头往后倚着椅背——战争、民族、血仇……其实来来去去的都是人祸,这一切都不具有什么意义了。叶海涛的棱角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折磨之中,慢慢地被磨平了。他还年轻,可是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动力,若不是之后再次遭逢巨变,也许他就要在这样的迷梦之中,渐渐地失去所有的知觉。古谷川阴晴不定地从外头回来,正好过了吃晚餐的时候。叶海涛如今不督促亨利的功课了——亨利聪明,学习快,叶海涛发现自己有些失去记忆,能教的东西有限,而亨利时常要用热切地眼光看着自己。叶海涛指责了他一回,亨利含着满腹委屈直接哭了出来,把叶海涛弄得不快了,从此就失去了严格指导他的热情。叶海涛多出了这点时间,除了陪伴女儿之外,就是呆坐着缅怀过去。古谷川回来的时候,叶海涛正坐在写字台前翻看着影集,连古谷川走近了也没有发觉,神情专注得几乎呆滞。古谷川走近去瞧——一张张的照片,全是去年拍的。每一张采光都足,拍得够漂亮好看,完完全全地像一家子。古谷川顺着叶海涛的目光,瞅到角落那一张。那一张并没有小月儿,只有古谷川一手揽着叶海涛,贴近地站着,对着镜头。看过去就像是感情极好的兄弟,乃何两个人生得一点也不像,古谷川抛开了脑中杂乱的思绪,指着照片中的叶海涛,轻声说:“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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