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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妄言茫然注视着那面酒旗,有意无意地裹紧了身上的裘衣。
店门没有上锁,虚掩着一条缝,韦长歌大步走过去,推开了半扇木门,和苏妄言一前一后走进了小楼。门后是一间大屋。
隆冬日短,才酉初时分,天已半黑了,这屋里又更比外面昏暗了许多,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两人眼前是短暂的黑暗,屋子里的一切都隐匿在了浑然的幽暗之中。
韦长歌眨了几次眼,这才看清屋中的情形,却暗暗吃了一惊——
屋子极大,看布局,像是什么酒楼客栈之类的大堂,却横七竖八地摆满了棺材,有大有小,有有旧,有的像是已经在这里摆放了几十年,有的,却像是一刻钟前才刚刷好黑漆钉上长钉。
大小形状各异的陶瓷坛子靠着墙堆放在四周,想必也都装着不知属于何人的骨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淡淡腐臭和难以形容的怪异气味,那是一进长乐镇就明显得叫人无法忽略的一种味道。
仿佛是在穿过纸窗的幽暗日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在那些灰尘和蛛网中间,潜伏着成千上万,无影无形,不属于人间的暗魅生物,在生长、繁衍、窥伺,在无时无刻从嘴里向外喷洒着污浊的毒气。——是“死味“。
韦长歌和苏妄言都没有说话。
寂静中,死味浓烈而厚重,就像是下一刻,闻到那死味的人就将开始从身体内部向外的腐烂……
苏妄言忍不住悄悄朝韦长歌身边挪了一步,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冷不防,突地有个阴森森、平板板的沙哑男声贴在二人耳边,全无起伏地问道:“客官是不是住店?”
韦苏二人霍然回头,只见一个脸色青黄、病容恹恹的中年汉子赫然站在两人背后!那病汉高高瘦瘦,通眉曲指,佝偻着腰背,一件青色长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显得病入膏肓。
两人心头都是一颤。
病容男子往前移了一步,如同漂浮在幽晦不明的空气之中,无声无息,木无表情地盯视着两人。“客官是不是住店?”
韦长歌屏着呼吸道:“下就是这里的老板?”
病容男子目光停留在两人身上,缓缓点头。
韦长歌就着昏暗光线将屋内环视了一圈。“老板说住店,不知是要让我们住在何处?”
那病容男子没有说话,怡然自得地缓缓穿行在棺材和骨灰坛的行列之间,末了停在屋子正中的两口棺材前,伸手把棺盖揭开了:“就这里吧。”
一蓬尘雾随之扬起。病容男子道:“这里三十三口棺材,二十六口已经有客人了,还剩下七口空的。两位不满意,也可以另选。”
韦长歌不由得变了脸色。
苏妄言冷笑道:“这是什么意思?老板是让我们睡在棺材里?棺材就算能住人,也只住得了死人,住不了活人。”
但那男子却认真点了点头,正色回道:“客人说的不错,这客栈原是为死人开的。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二位来了,咱们不妨改改规矩,那活人不也就可以住了吗?”
苏妄言听他说得认真,也不知该怒还是该笑,一时竟找不出话来驳他。
韦长歌微微一笑,也正色道:“既然是给死人预备的地方,那就是义庄了。试问活人又怎么能住在义庄里?”
病容男子木然道:“我做的虽然是死人买卖,却实实在在是客栈不是义庄。”
韦长歌立刻接道:“既然是客栈,就该做活人生意。”
那男子双眼一翻,露出眼白,冷笑道:“死人生意也好,活人生意也罢,客栈做的生意就只有一样——让人歇脚暂住。活人到最后不都成了死人,死人到最后不都化了灰吗?人生一世,天地为客栈,造化为店主,多少呕心沥血末了都付了房钱,只不过这一住,时日稍长了些罢了。客人倒说说,这活人死人有什么不同?
“要按客人的说法,凡给死人预备的地方就是义庄,那城里头那些个大宅子、小宅子、老宅子、宅子,又有哪一个不是义庄?就连这花花世界、紫陌红尘,岂不也整个变成了一个大义庄了吗?
“嘿,嘿,活人也好,死人也罢,我这里统统都给他们留着地方。不论钱多钱少、男女老少,不论富贵贫贱、奸狡良善,进了我这门,就统统都一样,一人一口棺材,没有落空的,也都别想多占。”
韦苏二人都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苏妄言半晌笑道:“不错!死人住得,活人有什么住不得!”
径自走到那口棺材前,在棺盖上坐下了。
韦长歌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病汉竟能讲出这么一番话来,暗自佩服,当下叹了口气,笑道:“罢了,比起义庄,我还是宁愿把这花花世界当作一个大客栈。”也跟着走过去,坐下了。
苏妄言却已笑着问道:“不知下怎么称呼?”
那男子平平板板地回道:“在下姓滕行六,人称滕六郎。”
苏妄言眸光闪烁,不动声色:“原来是滕老板。滕老板要是不介意,不妨过来一起坐吧?客途寂寞,咱们几人说说闲话,也好打些时间。”
滕六郎也不拘礼,果然走过来,在对面一口棺材上坐下了:“也好。我也正要跟二位说说我这间客栈的规矩。”
韦苏二人一起道:“滕老板请说。”
滕六郎道:“我这里,第一条规矩,是只做死人生意——这一条嘛,从今日起就可以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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