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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四年乙卯,春。
近日京城连传捷报,上个月朝廷还收复了泉州,连同安亲王在内的数十个将领都得封受赏,就连董佳氏的阿玛也被重新提了都统,眼下正在四川镇守。朝廷为保万全,京城的禁足令至今仍未消除,而此刻恰逢佩兰先生还乡,公子亲自将表格格的灵柩护送到城南渡口,嘱托佩兰先生把她送回到苏州府安葬。
那日,我们都去渡口了,公子当真是带着淡淡的笑送走表格格的。船起锚的那一瞬,朝南的水面上高高地架起了一道绚烂的彩虹,虹桥承接着天和水,像是来接表格格回家的。公子站在渡口处,一点点地看着那只船影越来越小,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仍然不肯离去,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泛起红艳艳,金灿灿的波澜。
……
老爷调任了吏部尚书,卸了兵部的职位,不必日日都上城郊的校骑营和督练营去检阅兵马操练了。上次偶然听子清哥提起,说皇上去年一度想御驾亲征平定三藩之乱,老爷立谏劝阻当即被皇上一番呵斥,我还以为老爷丢了兵部的官儿是皇上记仇有意罚的他。可没成想老爷刚上任还不足一个月,登门递帖子的人就快从东直门排到了地安门口,忙得安总管成天光是给这些人排号就得花上好几个时辰。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吏部乃六部之首,大小官吏的调配补缺都得通过吏部举荐,而后拟定折子再上奏皇上御批,但凡有一个地方官员的空额,哪怕是巴掌大的一个县,就有上百号人挤破了脑袋想争。再者说,兵部尚书来头虽大,可台澎和三藩的战事向来是皇上连同内阁大臣合议一块儿拿主意,兵部并不能擅自做主,更何况这段日子南面的战乱已然稍稍见了晴,兵部的职权相较于吏部而言就更不足以相提并论了。
三月廿七,明珠府。
战乱之年,兴师动众地大摆宴席总归有欠妥当,不过府里也的确好些日子没有彻彻底底地热闹过了,就连去年岁末给小揆叙办周岁的时候也只是请了几个自家的亲戚吃了顿平常的家宴。齐布琛姨娘心里自然不舒坦,前些日子背着大奶奶没少发牢骚,怕是也少不了在老爷跟前儿嘀咕两句,这不,老爷立马发了话,说今日就借着蓉儿的生辰顺道给揆叙也把周岁给补办了。
眼下春寒虽未尽退,可暖阁中人气儿旺,角落里又生了好些个香炉,当我顺着楼梯走到大奶奶那一桌时,额上已然冒出了细汗珠。我绕过寒玉走到少奶奶身边,展开红布的四个角,把打好流苏的玉佩递到少奶奶手上,“主子,老爷请徐大人给写的‘金玉满堂’,才刻上去。”少奶奶“嗯”了声,把蓉儿往怀里紧了紧,接过玉佩把它挂在了蓉儿的脖子上,理了理流俗,食指的关节轻捋了捋蓉儿的小脸,柔声道:“喜不喜欢?”蓉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咧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许是穿得太暖和,两瓣小脸蛋儿上此刻红扑扑的像是涂了层胭脂膏,揆叙伸着小手咿呀叫了声,蓉儿忽地扭过头对小揆叙眨巴了下眼睛。
穆顺贝勒家的福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笑着对大奶奶道:“今儿抓周得了这个?”大奶奶搂着小揆叙,夹了口奶饽饽送到揆叙的嘴里,又用帕子抹了抹他的唇,“还是咱这丫头眼力好,不像这个傻小子,跟成德小时候一副德性,捣鼓那块破砚台,晌午刚换干净的衣裳眨眼的功夫全给我蹭黑了!”葛贝子家的扬了扬眉毛,“瞧您这话说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还当我们都听不出来呢。像你们成德还不好,旗人里头读书能读出功名来的,我这儿还没听说过,旁的那些汉人主考官儿还能有什么话说?等明年再去金殿上转溜一圈儿,我说觉罗夫人,您这下半辈子可算是有享不玩的清福啰。再说了,有明相在,还怕谋不到个好差事,改明儿进了六部,也好给明相搭把手不是?”
大奶奶得意地道:“我们成德早说过了,仕途的事不指着他爹,要凭自个儿的真本事。”葛贝子家的自知说错了话,忙应和道:“嗨,就是就是,瞧我这嘴……”说着指了指边上的几个福晋,“哎哎,你们全都给我作证啊,我可是无心的。”大奶奶挤了挤眉,笑着道:“行了行了,越描越黑了,一会儿打牌赢了钱不许早走!”语罢,满桌的人都笑起来,小半晌,富察夫人道:“你们府上是一年比一年热闹,也不知道是请了什么神,孩子扎堆儿地来,哪个见了不眼红?前些年我那俩丫头没大那会儿,我还整天嫌她们折腾,差一点儿一狠心送到关外老家去养。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吵归吵,可这家里头一旦没了孩子啊还真是空空落落的,就说这饭桌上吧,老半天都没个响动,闷得慌!”
“就是。”齐布琛姨娘笑着应和了句,随而拉起寒玉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也快了,要是生了个小子,指不定比蓉儿丫头胡闹多少倍呢,到时候有的你闹腾了!”寒玉笑了笑,大奶奶把小揆叙给奶娘抱,复转身道:“昨儿个我去水云观算了一卦,那个白胡子老道说今年是咱们府上大顺大贵的一年,这回寒玉肚子里怀的一准是个儿子。”话音刚落,蓉儿呵呵笑了下,少奶奶笑着看了看寒玉,复看向蓉儿,“就要有弟弟了,高不高兴?”蓉儿笑着嘟了嘟嘴,忽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使劲儿摇
了摇脑袋,齐布琛姨娘伸手揪了揪蓉儿的辫梢,“那妹妹呢,好不好?”蓉儿眼珠转溜了一圈儿,拖长了调子道:“好——”穆顺福晋“噗嗤”一声,“这小东西敢情什么都懂。”
淳雅笑着搁下筷子,“婶儿,怎么不见扎克善和扎喇芬,我说好了要给她们瞧我藏的宝贝的!”富家夫人摸了摸淳雅的头,“什么宝贝呀,亮出来给我们也瞅瞅。”淳雅瞄了眼大奶奶,不料竟对上大奶奶那凶巴巴的眼神,淳雅的兴致一下子退了下去,拿筷子夹了个艾窝窝,嘟着嘴小声道:“是我做的新衣裳。”大奶奶瞪着她,“趁早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往后甭说是你阿玛了,就是让我瞥见一眼仔细你的腿!”淳雅一惊,低下头不再说话,连艾窝窝也不吃了,只是干下了几口白饭。富察夫人见状忙给淳雅夹了块绿豆酥,对大奶奶道:“好端端的说她干嘛,你们淳雅可是比我那俩活祖宗乖巧多了,你要嫌她烦,干脆跟我换两天试试,也好让我省省心。”大奶奶看着淳雅,“去,找扎克善她们上花园子里转转,少给我捣鼓些别的,听见了没有?”淳雅撅着嘴“哦”了声,嗖地起身跑下了楼。
淳雅刚下去没一会儿,蓉儿见公子走过来,忙不迭地在少奶奶膝上不安分起来。碧桃搬了把圆凳过来,少奶奶抱蓉儿起身,寒玉也站起来,我把少奶奶的圆凳往寒玉那边挪了挪,公子走近微笑着拱手,“额娘,几位福晋有礼,今儿个都尽兴。”说完饮罢酒盅里的酒,那几家福晋都点头致意,公子撩起衣摆坐到圆凳上,从少奶奶怀里抱过蓉儿。
蓉儿虽说晚生几个月,不过却比小揆叙开口来得要早,这会儿咿呀咿呀的已经很会说话了,她坐在公子的膝盖上,不停地捣腾着公子衣裳上的扣子,趁人不注意,就悄悄地把公子坎肩上的扣子给解开了,我和碧桃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用帕子抿着嘴角笑。少奶奶微微皱了皱眉,拿开她的小手,把公子的纽扣扣好,又笑着对蓉儿努了努嘴,“不准胡闹!”公子轻揉了揉蓉儿的背,把她挪了个方向坐,指着桌上的点心柔声道:“想吃什么,阿玛给夹。”蓉儿昂着脑袋,小眼珠朝房梁上转了转,忽而“噗嗤”一声钻到公子怀里闭着眼睛发嗲。
葛贝子家的瞅着蓉儿,喜欢地道:“瞧这丫头黏人黏的。”公子轻拍了拍蓉儿的胳膊,“蓉儿,喊过人没有?”齐布琛姨娘道:“昭第刚抱着一个个都去叫过了,小嘴儿甜得都能酿蜜了。”说罢对着蓉儿招了招手,“把手抬抬,给阿玛瞧瞧,收了多少金手镯?”少奶奶笑着拉了拉蓉儿的小手,小手腕儿上的金铃铛一时间铃铃作响。碧桃拿了酒壶来,我接过酒壶俯身往公子酒盅里斟酒,公子低声道:“去荪友先生那桌看看,让先生们都别客气,放开了吃,我一会儿过去敬酒。”我应了声是,把酒壶递给碧桃,转身走了几步恰碰上瑾儿,我接过她手上的寿桃往楼梯下走去。
暖阁子上头几桌大多是府上自家亲戚和女眷,老爷和朝廷里几个要好的大人则坐在楼底牌匾正下方的主桌上。荪友先生的那桌就在楼梯附近,同桌的几个先生都是朱师父过去的旧交。我端着热气腾腾的寿桃走过去,却见荪友先生边上竟然坐着马云翎,我心里一咯噔,端着盘子在原地站了会儿,月莲看见我杵在那儿不动,以为我拿不动了,赶紧并着步子过来接过我手上的盘子,“给我”。我走过去帮月莲一块儿把寿桃分到干净的青瓷碗碟中,挨个放到先生们面前。荪友先生双手接过碗碟,和颜悦色地道:“还没见着小格格,一会儿叫公子抱下来瞧瞧,不叫人可不给红包。”我笑着“哎”了声,“公子还在上头敬酒,让几位先生慢用,他一会儿就过来。”
荪友先生连叫了两声好,我正想给马云翎上寿桃,刚叫了声“马公子”,谁知他冷声道:“不敢当,我是个穷书生,不是什么朱门公子,叫我马秀才就行了。”荪友先生蹙了蹙眉,“云翎。”说罢悄悄踩了踩马云翎的鞋,我心里憋得慌,什么破秀才,拐弯儿抹角的说给谁听呢?我顺了口气,把瓷碗儿搁到他面前,接着给汉石先生上寿桃,不再搭理他。
荪友先生瞅了眼老爷那桌,复看向马云翎认真地道:“云翎,徐先生回京了,一会儿去给恩师敬杯酒。”马云翎一副清高的样子,挺直了腰板儿不冷不热地道:“我马云翎人穷志不穷,不屑以此等蝇营狗苟之辈为师。”汉石先生皱着眉头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云翎,这是在明相府里,心里头再不痛快也得收敛着些,别说话没个分寸,这种亏怎么老也吃不够呢?不管怎么说,徐乾学终究教过你,相府里请来的客都是有身份的,一个个全都看在眼里,你这会儿连师父都不肯认,不知情的只会说你马云翎忘恩负义。”马云翎略显失落,“龚鼎孳大人要是还在世,我马云翎绝不会沦落至今。”竹垞先生看着他道:“云翎,少固执一回,你执意不去,还等着容若来请不成?”
荪友先生说完,公子正走到楼梯口,见满桌子的先生脸上都绷着,再一看马云翎那副上辈子亏欠了他什么似的模样,心里已然有了数。荪友先生见公子走近,忙舒开眉招了招手,“容若,来。”公子俯身拱手道:“先生们好。”说罢看向马云翎,微笑着颔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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