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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第1页)

《折磨》

阳子来了,一进门就告诉,说吕擎这些天闷声不响,正在捣鼓一架帐篷呢,“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是两三个人合用的那种帆布帐篷,这会儿正动手把它改成一个简易帐篷。他以前已经有一个尼龙充气帐篷了。”

我怔怔地看着阳子。

“他那个尼龙帐篷给我用还差不多。我背上它出去写生,晚上住在里面,可以画画夜景,画画日出什么的……他弄帐篷有什么用?”

我想了想,“也许他们要旅行结婚吧,那样在野外也许用得着。”

余下的时间阳子不再吭声,低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一沉默就显得没精打采的。没有办法,这个人近来的情绪很容易冲动不安,正处于一个极其特殊的时期。我又想起了那天我们在枫树下的长谈,心里涌过一阵怜惜。他只耽搁了一小会儿就要走了,离开时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喉头有些热,想起了年老的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句『吟』唱“为那无望的热爱宽恕我吧……”

手头的事情做不下去了,很想去看看吕擎。

他果然在搬弄帐篷,这对我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些年在山区的生活——如果那时候我有一顶这样的帐篷,可以免受多少野外之苦啊。帐篷是男人移动的家……是的,在我的朋友当中,吕擎算是最不安分的一个人了。他从毕业时就想出去走走,不久又有了辞职的念头。他曾经串通起几个人一块儿到天南海北去闯,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才没有走成。吕擎巨大的鼓动力、天生的梦想家的气质,在当时真是太有魔力了。那是怎样热烈的场景啊,那时的一切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他这一次捣弄帐篷马上让我想到了当年的那些举动,让我想到这是一种旧病复,他肯定还在为那一类事情做准备也许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一场默默的、蓄谋已久的行动。因为我知道他的那些念头一直没有断过,只是掩在心底罢了,就像未能熄灭的火,只等大风一吹就会熊熊燃烧。

在我所有的城里朋友中,除了出走的那个庄周,吕擎大概是最富有的一个了。他的家也在橡树路上,有一个真正的“好窝”。在我们这儿,像他们家那样的好房子是绝对少见的,也只有橡树路上才有。那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随着这个城市的旧城改造活动日益疯狂,它的存在就显得愈加珍贵。当我们一路穿过闹市,从那些千篇一律的、丑陋的六层公寓楼跟前走过,一座小四合院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时,会给人一种梦幻感。小院静谧、温厚,院子当心还有一棵老槐树。在今天,特别是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里,拥有这样一个地方多么令人羡慕。可是我们这一伙还是很少去吕擎家,这除了不想打扰他年迈的、沉浸在工作中的母亲之外,还因为其他。这儿太静了,静得让人难受。它非常容易让人想起一些往事,让人产生一种很凄凉的感觉。它甚至令人联想到一个奇怪的囚室。

吕擎的父亲早就去世了,平时整个小院里只有母子两人。母亲逄琳已经离休,每天的大半时间都待在书房里。吕擎工作并不积极,越来越多地守在家里。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招待几个挚友,还为我们几个专门腾出了一间客厅。他想让我们更多地到他那里去。有一段时间大家真的经常去小院里品茶,在那儿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但这种日子并没有坚持太久,小院又变得人迹稀疏了。大家还是更多地把吕擎拉出去,去别的地方一块儿喧哗。小院里于是渐渐恢复了过去的清静。

吕擎的父亲吕瓯是一位着名学者、老翻译家,如今他的全部着作都被吕擎的母亲装在一个很精致的书柜里,柜子的槅板上还铺了朱红的缎子。那些书籍各种各样的版本摆了长长的一排。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小院的往事,知道老学者一度多么辉煌,最后竟被一帮年轻人活活折磨死。吕擎母亲告诉那年冬天他们突然闯进来,在全家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伙人突然掏出了一沓红『色』的纸条,纸条上盖了印章,不容分说就把这四合院里的几间主要房子都封上了。这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打开。那里面还有刚刚沏上的一杯茶,有刚脱下的一双皮鞋,甚至还有带着体温、没有来得及叠好的被子。吕瓯的一副老花镜也封在了屋里。总之这些东西都突然遭到了囚禁。吕擎的母亲说到这些往事语气淡淡的,好像已经不再伤心。她像丈夫一样,也是一位学者,出身于书香门第,承袭了家学。

吕擎的父亲是一个高个子,人长得清瘦,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眼镜。当一切情同手足的东西——书籍和笔砚之类都给囚禁起来之后,那些闯入者又把他捆在了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上。这个弱不禁风、一辈子与书籍打交道的人忍无可忍,伸出手指怒斥起来。年轻人火了,开始用皮带抽打他。吕擎母亲苦苦央求,没人理她。她不知道丈夫犯了什么王法,他一辈子除了偶尔出门参加一些学术活动外,大部分时间都伏在自家案头,用一支『毛』笔写着蝇头小楷。那些人非但不听她的,后来还将她一块儿捆了。那个秋末,院里的一间水房就是他们全家的住处了。冬天提前来到了,水房里滴水成冰,一片『逼』人的湿冷。逄琳用土坯垒了一个火炉,这样他们才算熬过了那个寒冬。吕瓯不断被人拖到大街上,忍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有人知道他不敢到高处去,就故意把两张桌子摞起来,然后再把他抬到上面。他在桌上不停地颤抖,他们就哈哈大笑,有时还故意把桌子推得『乱』晃。老人挺不住了,一个筋斗栽下来,摔得满脸青肿。这样折腾下去,整个人眼看不行了,他们才放人回家。三口人蜷在那个水房里过了一冬一春,又迎来夏天。天热得透不过气,他们就到槐树下支起蚊帐。可是后来有人在槐树上也贴了封条,他们要挨近槐树都不行了,于是只得再次搬回了水房。

到了秋天,水房也贴了封条。再到哪去?四合院旁边有一个堆煤的棚子,那儿就成了他们新的住处。吕擎的母亲不知哀求了多少人,结果只是一个回答让你们待在这个棚子里就算不错了。棚子不断灌进北风,天冷下来这家人就没法活了。初冬,吕瓯又被单独囚在了水房兼厕所里,那里更是一个冰窖。

好在这年刚刚入冬不久老人就死去了——开始是伤风,到后来就咳嗽、吐血,一天早晨晕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吕擎的母亲紧紧搂抱着她剩下的惟一的亲人,一个身材细长的孩子,挨过了那个恐怖的冬天。

吕擎后来告诉我,那时候他们最愁的就是没有住处。如果有个帐篷,也许他们早就逃跑了——逃到山上去,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这当然是吕擎的一些幻想。当年的父亲和母亲谁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们大概从未想过这一家人还可以逃走——人世间哪里会有他们的藏身之地?

吕擎越长越像父亲,母亲说他与丈夫真是再像也没有同样的细细高高,白净而孱弱;手指很长,说起话来声音很亮。他平时很少说话,是那种典型的内向、沉静的『性』格。我走进那个四合院的时候常常想让后一代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是有幸还是不幸?如果我是这儿的主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搬家。因为这里的老槐树,这个小院,这里的一切,都沾上了那个老人的汗渍和血迹。活着的人啊,如何安宁。

但我也明白,他们眼下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居住。

我笃笃敲门,开门的是吕擎母亲。老人见了我立刻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她七十岁左右,头全白了,戴着深度花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温暖、宽容。老人有点儿瘦,但精神非常好,人很健康。她也在吕擎所在的大学工作,离休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着上。我曾经看过她写下的文稿仍然保留着竖写习惯,用『毛』笔在红格竹纸上写下规整的一行行小楷。

走进她的工作间,无论谁都立刻会被一种肃穆的气氛所笼罩。整个屋子里透着墨香,透着一种温馨和幽静。老人在一个红木条案上工作,旁边稍大一点的写字台用来摆放资料。屋子里一尘不染,看不到一张『揉』皱的纸,也看不到一点纸屑和散放的杂物,『毛』笔端放在笔架上。写字台的上方是吕瓯的照片,那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这间屋子的清洁和规整与儿子的住处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吕擎从我认识的那一天就是这样邋遢,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有一个生人走进这间屋子,一定难以判断它的主人到底是做什么职业。床头书架上的所有书籍都没有放正,上面满是灰尘。屋子里有鸟类和植物标本,还有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条小小的鳄鱼标本。屋子主人就像这房间的摆设一样,充满了怪癖与不和谐、矛盾和冲突。吕擎给人的感觉是出奇的文雅又出奇的粗鲁有时会突然迸出一两句粗话。他的外语很好,他母亲讲,他的水平现在完全可以用来搞点儿学问了;汉语表达能力也非常强,可以写出很干净的文字——这样的人搞翻译真是再合适也没有——“如果他抓紧时间工作就会获得成功,可惜他总像长不大似的。前年有一个出国做访问学者的机会也让他放弃了。”母亲出了叹息。

我不知道吕擎心灵深处正涌动怎样的波澜。因为这是深潜难察的,是痛苦更是隐秘的一部分。在他的目光里,你至少会看到两代人的沉淀。这是无法交流无法沟通的东西,它们不能轻易交付,比如说不能放在你触手可及的什么地方。每个人所独有的隐痛和创伤,永远只会属于他自己。

我们在一起时更多的是默默对坐,或者是谈点儿其他事情。除非是他自己先接触了一个敏感的话题,由他提起——他说自己好像越拿不定主意了,“真想做点儿什么,就一定会做点儿什么;但我特别不能肯定的,就是自己要不要从头再做一次?我会是一个成功者吗?”

“当然。对你来说这根本不成问题。”

“不。我不是说能不能,而是说敢不敢。我常常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阻止我,可另一边又是鼓励的声音……我父亲就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到现在还要把我拖向书桌,而我一直在逃离它。你知道我看不到书籍心里就空『荡』『荡』的,那是很难受的一种滋味。说到底那是很深的一股魔力,它已经毁掉了很多人,最后还会毁掉我……我们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就可以证明我的话,它还活着呢!你想想看,至今仍然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个院子当初归还时母亲高兴得哭起来,我也像了疯似的高兴,因为我们终于又有一座四合院了。后来才知道重返小院意味着什么——我害怕有一天也要被捆在那棵老槐树上……”

我没有马上反驳。因为我不想说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吕擎毕业前后都是一个飘飘忽忽的人、一个晃来晃去的人,简直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大龄青年。有一段他疯似的搜集矿石、各种标本,还埋怨我,说我是天下最愚蠢的人了——竟然放弃了如此『迷』人的专业。他向我借去了所有地质和自然地理方面的书籍,真的关在屋里啃起来。他的这种专注让我惊讶而又感动。可是我刚刚夸了几句,他就气愤地把书扔在地上“你错了,我才不会走进这个魔圈——任何一个魔圈。我不过是把它们当作行路指南来读的——有一天我会走进真正的高山大河,那时会有用。”

他特别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在大学的工作。虽然这并不需要每天来来去去,也没有严格的作息制度,但还是使他无比痛苦。他认为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浪费的不是时间,而是生命——生命中充满的各种可能『性』。他说“一个人的最大悲剧是从年轻时就囚在一个笼子里,他呼叫蹿跳,就是无处可逃。”

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辞掉公职,然后走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对这一点并不怀疑,知道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摆脱这里,那完全是因为母亲健在的缘故他总不能抛下母亲去闯『荡』世界啊。有一段时间我去他那儿,现他的小屋里竟吊起了一个很大的沙袋。这让我觉得幽默。我从未料到他要习武练拳。可是那次吕擎当着我的面就手脚并用,在沙袋上狠狠来了一通。我问他要弃文从武吗?他没吭声,只伸手戳戳眼镜。不过我知道,这个人远不像他的外形一般文弱。他的两条腿长而有力,可以走很远的路。他还有一颗很好的心脏,能够有力地、源源不断地把新鲜血『液』推进到肢体的最末梢,使他永远保持一副清醒的头脑,一种蓬蓬勃勃的精神面貌。他的眼睛平时看上去没有多少神采,可是每当激动起来盯视你的时候,又会闪现出非同一般的穿透力……

“半夜里我睡不着,常常听见老槐树那儿传来噼噼啪啪的皮带声。他们还在一夜夜抽打父亲……我用耳塞堵上耳朵,这声音还是要传过来。我从来不敢告诉母亲……你明白我为什么要从这里逃开了吧?我必须逃开,必须……”

在吕擎说这些的时候,我脑海里却要极力排除那种声音。一下一下都像抽在了我的心上……外祖母和母亲生前的一些讲述片断被我一点点拼接起来,却又恨不得忘掉它们。它终于成为我最可怕的记忆,永远也抹不掉……

当父亲好不容易结束了牢狱之灾,欢天喜地与荒原上的一家人会合时,怎么会想到更漫长的苦役在等待他?不久他就被押到南山的水利工地上了,编在了一些由释放的罪犯组成的“二队”。这里完全是军营式的生活,对二队则是使用了劳改犯人的管理方式,所不同的是没有放统一的带编号的服装。民工春夏秋一律住在简陋的工棚里,冬天则搬到深入地面二分之一的地窨子。大家睡通铺,每人只分到二尺左右宽的窄窄一条铺位,要用砖块作度量单位,所谓的“每人两砖半”。上下工和吃饭休息时都要吹号。伙食全是粗粮,最多的是煮瓜干和高粱米饭,好一点儿的是玉米。二队的伙食基本上没有玉米,上工时间长,常常要集合训话,劳动定量非常严格。整个水利工地的最高长是一个退役军人,这人据说是一个立有战功的残废军人,残而不休,主动要求来这里指挥一个“世纪工程”。这个人伤的是左腿,走路一歪一歪,大家暗地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老歪”。

“老歪”瘦削不堪,全身好像都是由筋脉扭结而成,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肉,精力常充沛。他与一般管理人员不同的是,随身配有一把手枪,并且动不动就把它打响。天上飞过一只老鹰、远处跑过一只野兔,他都要放上一枪。与那只伤腿不相协调的是他的奔波可以飞快地一歪一歪走路,在坎坷不平的山地上丝毫不比正常人慢。他的粗哑嗓子只要一响起来,所有人都要身上紧。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毙了你”,平均每天至少要说上五六次。问题是他险些将这句话真的付诸实施一个在工地上害了眼病的小伙子央求下山没有被应允,结果就自己『摸』索着跑下山去。人给逮回来就捆在了指挥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先是不管不问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所在连队的头儿将其痛打了一顿。小伙子忍不住,大声叫骂,这一下就惹火了“老歪”。“老歪”说“我毙了你!”说着就拔出腰上扎了红绸的盒子枪,暴跳如雷,“啪”一声打响了——子弹就从吓得半死的小伙子耳边飞过……

父亲小心到了极点,在整个的二队里,他是最为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这种沉默后来竟引起了一个小头目的注意,这个人横竖瞅着父亲不对劲儿,故意问他一些话,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父亲只是嗯一声或点点头。“这个人有特大闷劲儿,咱得小心才是。”小头目暗中指着父亲对连长说。连长查了父亲的情况,对小头目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家伙!”他让对方看紧一些。父亲每天只是苦作,总能完成定量。他的身个不高,却出奇地有力,锤子打得好,结对扶钎的人都愿意找他。干活时他不穿上衣,这是早在劳改时形成的习惯。脚下的石头晒得烫人,头顶的日头越『逼』越近。工地上有人学父亲那样,不出两天后背的皮就红了紫了,再有几天就像破棉絮一样一层层揭下来。父亲后背的皮已呈棕『色』,白天晒一天仿佛没有知觉,到了傍晚常常有一股痒劲儿从深处泛上来。每到了这时候,他就要躺到粗粝的石板上摩擦一会儿,直到磨得舒畅了才爬起来。

有一天“老歪”注意到了父亲,一直在一边看着他打钎。看了一会儿,父亲的痒劲儿突然上来了,于是赶紧躺到了石板上……“老歪”蹲在一边看他磨着,嘴里出了哼哼声。父亲爬起来才看到工地总指挥在这儿,赶忙低头,一转身就『摸』过了大锤干活。“老歪”却阻止他说“喂,我问你,以前干什么的?”父亲如实说当兵的。“你在几纵?那一年你在几纵?”父亲再次回答了他。“老歪”咬咬牙,突然炸雷一样吼道“胡说!你这个混蛋……我毙了你!”

无论是谁在这样的吼叫里都要全身打颤,惟有父亲眼睛都不眨一下,蹲下来,手里的锤子握得紧紧的。

大约从那以后“老歪”就经常来看父亲干活了。他一来,连长和大小头目都会尾随上。他们一声不吭地看。在这样的时候,父亲的后背无论怎么痒都不会倒在石板上摩擦,他只是忍着,脸憋得红红的。有一次父亲实在痒得受不了,只好在他们的盯视下一仰身子躺在了石板上,哧哧地磨起来。“老歪”笑了,然后向一边的小头目使个眼『色』说“看把他痒的,你取件管用的大家巴什来。”小头目应一声离开了。一会儿,小头目提来了一柄四齿铁抓钩。“老歪”踹了一下躺在那里的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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