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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中的那个人,会不会有一日从那飞阁上走来,走入这建章宫里来看望他呢?
不会的。
那个人只会派出无数的耳目到他身边来吵吵嚷嚷罢了!
他咬了咬牙,回过身来,见那侍婢还自不明所以地跪着,低压着眉沉声道:“走开!”
待诏博士薄安在建章宫凤阙前五里下车,提着襦襟趋步而入,由内侍引至观画阁中,梁王顾渊早已正襟相候。
梁王容貌昳丽,若不是那两道微露凌厉机锋的剑眉,几乎可算得上是婉若女郎了。薄安低身行礼,犹觉得那剑眉下的目光如出鞘的剑般凛冽刺来,让他不自禁就低下了头颅。
素闻梁王渊性情乖戾,喜怒莫测,原来他到了天子脚下也还是一般无二。
师生二人执礼相见,对席而坐,薄安展开卷册,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讲《春秋》。”
他一边口授,顾渊一边笔录,绝不多说一句。他讲得口干舌燥,面前的人又如一口古井般毫无波澜,便觉有些索然,想问出他几分见解:“依殿下看来,《春秋》何以为仁?”
顾渊这才抬起头,略带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孤以为《春秋》不仁。”
薄安大惊失色,将书简往案上重重一拍,“胡言!”
顾渊抿唇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春秋》有礼,礼者,法也,义也,所以绳天下之民而制其情也。《春秋》有礼而不仁。”
薄安听着,先是骇然,而后面色渐渐平静下去,沉默良久方道:“周太傅总不是这样教殿下的吧?”
顾渊笑着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教《春秋》,只授孤以《礼》,夫子难道不知?”
薄安顿了顿,道:“殿下,帝王之术并不难学,但为人君者,毕竟是仁义为上,若连君王都不关爱自己的臣民,那谁还能为天下元元做主呢?”
“夫子错了。”顾渊一手敲着髤漆书案,面色坦然,“为天下元元做主的不是君王,也不是君王的仁义,而是礼法。”
薄安抬起头,看见梁王薄凉的唇角微微勾起,猜不透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薄安渐渐觉得这番争论并不只是学术或政见的分歧那样简单。
果然,顾渊接下来便道:“孤以为要做一位好君王,一部《礼经》足够了。夫子若是嫌《礼经》教来太过烦难,便让周夫子来讲吧。”
薄安慢慢地将《春秋》拢进袖中,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阁中央长跪叩首:“臣今日准备未周,来日再向殿下请教经义。”
说完,他没有等候顾渊的反应,便径自转身离去了。
顾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出声来。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全是冷冷的冰霜般的光芒。
这个广元侯……似乎是薄家五侯之中,最有意思、也最深不可测的一个。
而这个广元侯,却恰恰是……她的父亲。
流言蜚语向来是长了腿的,在宫闱间跑得飞快。不过一两日,长安三宫的宦侍仆婢们便都知道了桀骜不驯的梁王殿下气走了薄待诏,还扬言要换老师,皇帝被他气得不轻,罚他闭门思过三日。
天气冷而愈闷,时常闻见焦灼的雷声,却从来不见下雨。这天顾渊起了个早,本趁着黎明光景读书,孙小言却在外间唤了一声:“殿下。”
“何事?”
孙小言在纱幔之外颇是为难地道:“小的来请殿下去长信宫请安。”
顾渊皱眉,“孤不是在闭门思过么?”
孙小言慢吞吞地道:“殿下闭门思过,才更应该去长信宫那边探望一下皇太后,平素里都怠慢了。”
顾渊将书往案上一扔,竹简哗然散了开去,他也不管,便径自抬足迈过了书案,冷声道:“更衣!”
玄衣黄裳,金印紫绶,玉带将腰身一系,上佩着那两枚象征身份的流云百福山玄玉,朱红组绶飘落下来,举手投足间随衣袂带起清扬的风。这一身行头穿将下来,几乎在这岁末的天气里热出他一头大汗,待得束起了发,已过寅时半了。
薄太后不惯早起,晨省的时辰不若前代那般严格,但此刻也未免差了太多。孙小言将他里里外外打点妥帖,便挽起梁帷,让内侍领着太子去长信宫,一边还催促道:“殿下赶紧些,已然误了时辰了。”
顾渊没有说话,冷着一张脸便去了长信宫。
长信宫前殿里,薄太后似乎刚用完早膳,正倚着凭几逗弄金丝笼中的一只小雀儿。见顾渊步入,薄太后略略端正了身子,笑得眉眼俱无:“殿下有孝心。”
顾渊向薄太后问了安,薄太后招手,让他到自己跟前来。打量半晌,微笑道:“都说小孩子的容貌性情是隔代相随,老身过去竟没发现,殿下这眉眼确实颇似先帝。”
先帝孝钦皇帝乾纲独断,文治武功,威业赫赫,远震四夷,这话乍一听来实在是莫大的褒奖,教顾渊立刻又跪了下去:“皇祖母折煞孙儿了,孙儿资质浅陋,怎可与先帝作比?”
薄太后却仍是和蔼地笑着,侧首对一位年长的女官道:“你看这孩子,便连这刚硬的性情,都与先帝一模一样呢!”
那女官姓郑,正是当初奉太后诏让薄昳带走薄暖的那个老宫人。她随侍皇太后数十年,身份特殊,闻言也只轻微一笑,“太后如此说,要教梁王殿下惶恐了呢。”
“怎么会?”薄太后笑起来,转向顾渊,“我听闻殿下与博士论辩,说《春秋》不仁?”
顾渊深吸一口气。这件事,终归是要提出来说了。
“此是孙儿一时意气之言,不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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