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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汝元有些觉察,看到树上不仅裹缠了草秸,有被烟熏黑的痕迹,还挂着几串小铜铃,不禁觉着有趣,随手拽个下来:“挂这干什么?我还道是什么符咒,哈哈,哈哈!”柳盈将头深深埋低,偷眼望着角门,只盼着门开一开,来个人救脱自己。心诚则灵,果然陶荏家的侍婢轻红在外探头。
她赶快走过去,将她放入。这小丫头活泼得紧,穿着一身对襟兔毛马甲,下系鹅黄镶青棉裤,双丫髻上也系了同色缎带。她先捧出一个什锦攒盒来,道:“我家娘送把小姐吃的。”柳盈让小愫收下了,将她让进水榭,扶着美人靠坐下。小厮进来送茶。轻红却不敢坐,拈着衣带,悄声道:“娘让我快请小姐去,我家小姐又……”柳盈忙放了茶盅,起身道:“又不好了么?我该当去看才是。”回头吩咐小愫:“把舅舅上次借我的两本书,一并带上罢。”小愫答应一声是,绕过孙汝元身边,抱歉地对他一眨眼,又悄悄伸了个大拇指,做个“再接再厉”的手势,然后踮着脚进屋去了。
孙汝元在无人的水榭踱了几步,喝一口凉茶,又吐了,烦恼地搔着头。半晌,才没趣地走了。
二
陶宅在天街的位置,那可是占尽了地利之便,前屋后院遍植百年古松,居处窗明景丽,翠幄当风,冬暖夏凉,是风水图中有名的吉宅。原住的是前朝魏国公遗裔,鼎革后皇上金口玉言,赐为丞相府。他家的阁楼轩榭,百十个人也住不完,倒有大半是扃锁的。
柳盈是这儿的常客,无需通报,一顶小轿径在垂花门外停下。只见枯藤绕树,井床积雪,亭桥兀立,水波寒湛,自成一幅冬景。东暖阁亮着莹莹灯光,廊上坐着烧炭的小厮,被炭烟熏得咳嗽。她走近前去,已然听到几声不和谐的杂音,侧耳细听,似是摔碎了什么物什。一个小丫头额角撞破了一块,哭着打开门,正碰见柳盈,含泪福了福身:“柳姑娘,这里只有你劝得住,我家小姐不能再……”柳盈拨过她的头,疼惜地看了看,道:“破不了相,快去上药罢。”“哎。”小丫头应了一声,飞跑去了。
她心中略略一沉,看见外间侍立的几个丫头,无不战兢兢地打颤,便让她们都出去了,这才和轻红一起走入。绕过锦步障,楠木雕花的床罩下,实地纱鸳鸯被上横卧了一女子,钗鬟不整,衣襟缭乱,一套绛色妆花缎的锦袄,半褪不褪,揉皱成一团。两个丫鬟分头按着她,要替她宽衣,挨了好几下拳脚。轻红出了声儿,她们低着头下来,见过了柳盈,急急出去,倒像逃得了性命似的。
无人逼迫,那女子渐渐安静下来,打床沿站起,无神的大眼盯着来人,像两团空洞的烛光。忽然大叫一声,口里哧哧有声,照着柳盈扑过来,带来一股秽气。柳盈微微皱眉,轻红接过眼神,向门外小厮要过铜盆手巾,收拾起了床上的便溺,换上干净被褥,柳盈才拉着她坐下,细细看着她的脸,不禁叹了口气。眼前的女子堪称绝色,真正秋水为神,冰玉作骨,云霞裁成的鹅蛋脸上,两弯纤细的蛾眉,像才出岭的新月;肤色是新裂齐纨的雪白,衬着一点朱红的樱桃,真是增之太长,减之则短,不愧了小名叫金美。
可惜有这般歹症候。
据说她小时哭闹,被陶荏踢中头部,从此只有三岁小儿的智力,连亲人也认不出了。
她只认得一人,就是柳盈。
今天她兴致极高,嘴里不停呼呼荷荷,柳盈就耳去听,那声音似被什么封住了,一个字也听不清。她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个博浪鼓,两面绘着彩画,鲜艳好看,果然便笼络住了金美,眼珠随着油绿吊坠来回晃荡,嘴巴微张一线,似有金光闪动。柳盈被勾起好奇,比着手势,指了指口唇,她也照做。柳盈做出咳吐的姿势,她也呸了一声,口中之物自然就掉下来了。柳盈用帕子包来一看,竟是一把小小的鸾篦,镏金砌银,掂在手里却很轻,应是一般的象牙质地。这般的小物件,陶宅随手捡来都是,莫非她看中了来磨牙?
轻红在一旁轻声提醒:“年初,老爷为小姐定了婚,男方送来了聘礼。”她翻转着那把小鸾梳,问道:“是哪一家?”轻红道:“京邑杜氏。”柳盈攥着梳子,沉吟不语。虽说长安和畿辅二县仅隔百里,在世家榜上的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世家向无和庶族联姻之例,表姊神智不同常人,生儿养女却无大碍,等个几年,在世家中未必无雀屏之选。舅舅倒究怎想呢?
见金美只顾盯她,遂将梳子还了,又被她一口衔在嘴里,嚼得甚欢。方才应是丫头伺候她午睡,怕她梦中咽了下去,伤到性命,遂从她口中抢夺,致她狂性大发。柳盈心下微愠,她想,便是京邑杜氏,也不至连把金梳都寻不出来,拿这寒碜货来恶心人,舅舅对儿女事也忒不上心。
看她抱着自己的手,要听故事,柳盈遂安抚她躺下,给她讲了几则神怪奇闻,哄她睡着,这才合上帘栊,掩门出来。她素有过目不忘之能,些小把戏,自是不在话下。
她从金美的鸣雨轩出来,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一方清水脊的小院落。当中一块须弥座的大理石照壁,雕着伏虎罗汉。院子里有一方石鼓形的上马石,磨得光可鉴人。檐下架着鹦哥,音声嘹亮。小披额上漆着“德合无疆”四字。
书房重地,来往多外人,她先着书童通禀了,陶荏屏退闲人,才将她迎了进去。
小厮端上两碗盖耳茶,又退了下去。她一面走着,一面观看插架图书。当日永安帝破玉华台,将宫里璇玑阁的书籍,一半赐予了陶荏,命他修制《燕纪·艺文志》。是以他家里缥缃满架,牙签万轴,都是黄绫裱的函套,颇多孤本秘籍。陶荏拿起她放在书案上的两本书,一是《史通通释》,一是《礼记训纂》,不禁拊掌笑道:“不意我家竟出了个女学究!不爱西昆体、花间词,专一寻经问史。”柳盈挑好了书,垂着玉项,双颊微红:“舅舅取笑了。”书童过来包好书,一会儿送到柳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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