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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的铃声不差分秒地响了起来。那是一阵喑哑、嘶裂的噪音,不是叮铃铃,而是劈劈啪啪的声音,因为这座闹钟已经使用了很多年,机件磨损得很厉害。虽然如此,那铃声却响得很长,长得几乎令人绝望,因为发条上得非常足。
汉诺布登勃洛克从内心深处吃了一惊。每天早晨从床头小桌上一直钻进他耳鼓里去的这阵恶意而又忠心的突然的铃响,都会使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因悲愤和绝望而颤抖不已。但是表面上他却故作平静,他并不改变躺在床上的姿势,只是刚刚从早晨的迷梦中醒过来,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在这间严冬寒冷的小屋里还一点亮光也没有;房间里的东西也一件也分不清,也看不见钟上的指针。但是他知道,这时已经六点了,因为昨天晚上他是把闹钟拨在这个时辰上的昨天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为了下定决心开灯下床,神经非常紧张地自我斗争着的时候,昨天发生的事逐渐地一一回到他的记忆中来。
昨天是星期日,在他接连受了布瑞希特先生几天折磨之后,母亲答应带他到市剧院去看一次罗亨格林作为对此的补偿。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小小的心房一直为这一晚上的快乐所支配着。可惜的是,总会有无数的烦恼阻碍在幸福之前,而一个人的轻松愉快的切盼的心情,直到最后一分钟以前,一直要受到这些事的重重破坏。总算把星期六熬过去了,一个星期的功课上完了,钻牙机带着令人痛苦不堪的嗡嗡声最后一次在他的嘴里钻了个洞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经受过来了,而家庭作业他则干脆决定过了星期日再作。什么叫星期一?星期一真的会来吗?如果一个人星期日晚上要欣赏罗亨格林,他对星期一肯定是无比厌恶的他决定在星期一一清早就起来把这些讨厌的东西赶完这样就够了。这样他就可以消遥自在,尽情享受内心的快乐了;他坐在钢琴前幻想,把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抛在脑后。
以后幸福变成了现实。幸福带着一切神圣和魅力,带着神秘的震动和惊悸,带着内心的突然的呜咽,带着洋溢的、无从餍足的陶醉劈头盖顶地压到他身上当然啦,低劣的提琴声是无法胜任演奏序曲的,一个浅黄色的络腮胡子的肥胖的自负的人坐在小船里出现时动作急遽,颇不自然。此外在邻座包厢里又坐着他的保护人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先生,不停地叨唠,孩子是不能被带到这种娱乐场所的,使他对功课分神等等的话。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怎么注意,因为灌进他耳朵里来的甜美、清朗、富丽堂皇的音乐已经使他高高地飞翔飘荡在空中歌剧最终结束了。歌唱的、辉耀的幸福喑哑了,失去了光彩。他头昏脑胀地又回到自己家中的小屋里来。意识到把他和那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开的只是在床上几小时的睡眠。此时他天生的那种深沉沮丧的感觉又控制了他。他又感觉到,美好的东西会使人多么痛苦,会怎样使人深深地陷入羞耻、思慕和绝望中去,会吞噬掉一个人平凡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在他身上那可怕的绝望的感觉像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不得不再一次对自己说,他肩负着的不仅是他个人的痛苦,这个重担从有生命那一天起就压在他灵魂上,而且早晚有一天是要把他的灵魂窒息死的他把闹钟拨了一下就又睡下去。他睡得那么死,就仿佛他所有的时间都应该花在睡眠上。然而,现在星期一已经来了,已经是六点钟了,而他却一点功课也没有做!
于是他坐起来,把床头小桌上的蜡烛点燃。但他的胳臂和肩膀马上就在这间冰冷的房子里冻得要命,他不由得马上又躺下去,盖上被子。
时针指到六点十分上现在再起来作功课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功课太多,差不多每节课都留下一些什么作业,剩下的时间再怎么做也做不完了,再说他定的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昨天本来觉得,今天上拉丁文课和化学课都要轮到他回答问题,难道事情真有那么凑巧吗?当然,根据常情去推测,这是有可能发生的。最近拉丁文课讲奥维德的时候,全班的名字是按着字母顺序从最后一个字母叫起的,今天可能会从前面a和b开始。但是这种推测也并不绝对可靠,并不是丝毫没有疑问!常规会在某个时候被某个人打破的!亲爱的上帝啊,什么样偶然的情形不会发生啊!当他这样作着种种臆造的自欺欺人的推测时,他的思想渐渐融汇在一起,最后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间小学生住的寝室,寒冷、空旷,床上悬着西克斯塔斯教堂圣母的铜雕像,一张桌面可以拉开的桌子摆在房间的正中,此外还有一个凌乱的书架,一张直腿的桃花心木斜面书桌,一架风琴和一个小脸盆架;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死气沉沉。为了让日光早些进来,窗帘并没有拉下,窗玻璃上结着很多冰花。汉诺布登勃洛克睡在那里,脸蛋紧紧贴在枕头上。他的嘴唇张着,睫毛深深地盖下来,睡眠中的神情显得又酣沉又痛苦,一绺浅黄色的软发遮住他的鬓角。渐渐地,桌头小几上的蜡烛的火焰失去了红里透黄的颜色,苍白、惨淡的黎明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悄无声息地溜进屋子。
他在七点钟的时候又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这一段时间又过去了。起来接受这一天的担子此外再也
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短短的一小时以后就要上课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作业根本谈不到了。尽管这样,他仍然躺着不动,一想到他要这样惨酷地被迫在清晨的冰冷、昏暗中离开温暖的床,去面对那些冷酷的、满怀恶念的人们,去迎受灾难和危险,他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又是恨,简直悲愤不堪。唉,我只想再躺两分钟,两分钟,他温柔地对着枕头喃喃自语。但是接着,为了表示抗议,他又给了自己十足的五分钟,准备再合一会眼。这期间他时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绝望地注视着闹钟上的那麻木迟钝、冷漠无情、准确地向前移动着的指针七点过十分,他终于咬了咬牙爬起来,在房间里匆匆忙忙地走动起来,蜡烛继续燃着,因为只有日光还不能把屋子照亮。当他把窗上的一个霜花用呵气融化了之后,他看见外面罩着一层浓雾。
他常常因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的手指尖冻得像发烧似的,全都肿起来,不敢去碰指甲刷子了。当他把上半身洗好,差不多已经麻木了的手把海绵扔在地上以后,他僵直地、无助地在当地站了片刻,像一匹浑身浴汗的马一样从身上冒着蒸气。
最后,他总算穿好了衣服,呼吸急促、目光忧郁地站在那张折面桌子前边,拿起书包。为了收拾好今天上课用的书籍,他差不多耗尽了残余的精神。他站在那里,茫然望着空中,胆怯地嘟囔着:
“宗教课拉丁文化学”一面把残缺不全、沾满墨水的书本子收拾到一起此时的小约翰已经看上去相当高了。他已经过了十五岁,不再像从前那样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他现在穿的是一件浅棕色短外套,围着一条带蓝白点的围巾,一条细长的金表链挂在他背心上,这是他的曾祖父传下来给他的。在他的手掌比较宽、但手指纤秀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他家祖传的那只镶绿宝石的印章戒指,和表链一样这只戒指现在也属于他了他穿上这件肥大的毛外套,戴上帽子,拿起书包,吹灭了蜡烛,就急匆匆地从楼梯下到一层楼去。他从那只熊标本旁边走过,向右一拐,来到餐厅。
克雷门廷小姐是他们家新雇的女管家,是一个尖鼻子、近视眼、前额上贴着卷头发的削瘦的姑娘。她已经在这里了,正忙着在早餐桌上摆弄什么。
“到底有几点了?”汉诺从牙缝里迸出这个问题,虽然他很清楚现在的时间。
“差一刻八点,”她回答说,一面用她那像生了风湿病的又红又瘦的手指了指挂钟。“你快要迟到了,汉诺”说着她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蔻蔻放在他的位子上,又把面包篮、黄油、盐和一只盛着鸡蛋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不再说话,拿起一个小面包。他的头上戴着帽子,胳膊底下夹着书包就开始喝起蔻蔻来。这杯热饮料弄得布瑞希特正给他治的一只臼齿剧痛起来他只喝了一半,连鸡蛋也没有顾得上吃,从他的歪扭着的嘴里迸出一声轻轻的、类似告别的声音,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当他走过花园,离开这座红色的小房子,向右一转,顺着冬天的街道向学校匆匆忙忙跑去时,已经是差十分八点了还剩下十分钟、九分钟、八分钟了。路也远得很。在大雾里简直看不出究竟走了多远!随着呼吸他把这冰冷的浓雾吸进去又吐出来,小小的心房急速地跳动着。他的舌头舐在那只被蔻蔻烫疼了的牙齿上,拚命地运动着腿上的肌肉。他全身都出了汗,但是四肢却依然没有暖和过来。他的两肋开始发痛。这段激烈的运动使他的早餐开始在胃里不安分起来,他感到恶心,心头轻飘飘地、一阵紧似一阵地跳动着,弄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城门,才刚刚走到城门,就只剩四分钟了!当他这样苦不堪言地和冷汗、恶心、疼痛挣扎着向前走的时候,他不断地向四边张望,希望能够碰上一个同学没有,他谁也没有看见。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已经开始敲八点了!钟楼的钟声透过浓雾传了过来,而圣玛利教堂的钟声甚至在庆祝这一时刻,奏着让我们都来感谢上帝的调子它把调子都奏错了,汉诺在没命地奔跑中断定说,它根本不熟悉这首曲子的节拍,而且音调也都不准确可是现在这都是无用的事,没有工夫去为它费心思!重要的是,他迟到了,这已经成了定局。学校的钟稍微慢一点,但于事无补!他迟到得太多了。他注意地看着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的脸。他们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去办事,可他们谁也不着急,没有什么在逼迫他们。有的人看到他那羡慕、诉苦的目光也回望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朝着他笑了笑。这不禁使他更加气恼。他们在想什么,这些从容不迫的人在怎样估计他的处境?他真想向他们喊:先生们,你们的笑容是出于你们的粗野!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倒在紧闭的校门前累死也甘心啊一堵红色的长墙,中间嵌着两扇铸铁大门,把前面的校园和大街隔开。当他离着这堵墙大约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已经听到报告晨祷开始的刺耳的铃声。他这时既没有力气大步向前跨,更没有力气跑,他只能向前探着身子,两条腿磕磕绊绊,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竭力不使自己的身体跌倒,这样当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铃声已经响过去了。
守门人施雷米尔先生,一个身体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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