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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 饮玉楼倾（第1页）

第9o章第九十二饮玉楼倾

第二日早朝，文奇长昌一到乾清宫便觉得气氛不对，议政王杰书一脸惶惶之色，领着和必、苏萨哈一溜儿跪候在丹墀之下，却不见和拜。门前警戒的卫士足足增加了一倍，一个个面带肃杀之气。

大臣们请过圣安，和必便结结巴巴开了口：“圣上，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大臣的奏折不知可经圣览？”文奇长昌道：“昨夜已披阅过，朕留中了！”

“留中”就是扣下不，不直接表示态度的意思。夜间苏蕊为文奇长昌读这奏章时，他对所奏的禁止圈占民田一事，是很赞赏的。不过白天出了苏萨哈那件事，他多了一个心眼：这王登联是苏萨哈的门生，会不会串通一气来故弄玄虚？所以他虽然用朱笔划了许多圈圈，但当苏蕊主张”明”时，他倒说：“留下看看再说，不必着急。”

现在见诸辅政大臣十分看重这问题，文奇长昌感到有点诧异，遂问道：“朕即位以来曾迭次下令停禁圈地。虽然并未完全禁住，可也不会如此严重吧？”

和必显然完全没想到文奇长昌会这样回话，微微一怔，口齿流利地说：“万岁圣鉴极明，奴才也以为苏纳海等三人危言耸听，蓄意乱政，罪不可恕！”

文奇长昌觉得，和必这样顺竿子爬得未免太离奇了，苏纳海他们的奏折怎么算得上是”蓄意乱政”呢？，心中疑窦顿起，见苏萨哈默默不语，便问道：“苏萨哈，你以为呢？”苏萨哈昨日碰了文奇长昌的钉子，知道他的”真正态度”，本不欲说话，现在问到头上，只好叩头说道：“王登联乃臣之门生───”刚说了半句，忽然听殿外一阵嘈杂声，中间还夹着沉重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和拜来了。

果然不错，来的正是和拜，他今天装束显得特别精神，九蟒五爪的簇新袍褂，外套仙鹤补服，一双马蹄袖高翻着，露出雪白的里子，珊瑚顶上拖着翠森森的双眼孔雀花翎，一摇一摆旁若无人地走来。正欲进殿，却见兵部侍郎泰必图恭肃鹄立在门外，手中持着一卷红泥火漆封顶的文卷，不用问，这是刚到的六百里紧急军报，站住了脚问道：“你在这里有何事要奏？”

泰必图满脸堆笑，轻手轻脚上前扎了一个千，低声道：“卑职请中堂大人金安！”

“起！”和拜右手平伸，声音大得满殿人都能听到：“你手里拿的什么？”

泰必图将怀中文书稍向上抬抬答道：“吴三桂王爷的奏章。”

和拜正欲再说，却听殿内文奇长昌大声问：“是何人在殿外喧哗？”

和拜双手一甩马蹄袖，一边踏进殿来一边说：“臣和拜恭请圣安！”一个千儿打下去，不等文奇长昌话，径自起身，“臣已年迈，容臣平身侍候！”

文奇长昌笑了笑说道：“自然可以──苏萨哈、和必、杰书，你们也起来吧。”说着便转脸问和拜：“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的奏议，想必你已读过的了？”

和拜将头微微一抬，不卑不亢地举手一揖答道：“臣已读过。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身为国家封疆大吏，不遵圣训，欺君罔上，已无人臣之礼，按律宜处斩刑！不知圣上为何将此大逆不道之奏折留中不？”

话说得又响亮又利落，中气极足，满殿人无不面面相觑。文奇长昌不禁脸上变色，倒抽一口冷气，忖道：“这和拜素日虽然无礼，尚不至像今日这等放肆，定是想着索尼病危，越有恃无恐了。”心里便有几分不悦。看看左右侍卫，除了讷谟和穆里玛有点面熟外，别的都不认识，小魏子也不在跟前，想想殿外阎罗殿般的摆布，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文奇长昌强捺下心头的惊慌，定了定神又说：“满汉各旗人等，已和睦相处二十余年，并无隔阂。如今无端让他们背井离乡，只怕算不得什么善政罢？苏纳海三人所言虽有不实之词，朕观其本意，倒是一片赤诚。”

和拜见文奇长昌侃侃而谈颇成章理，心中惊疑，低头想想又说：“满汉杂处，皆被汉人同化，失我列祖列宗古朴之制！”

文奇长昌未答言，沉默在一旁的苏萨哈忍不住冷笑一声开了口：“请问和拜公，难道汉人不是我朝子民？你眼中既有祖宗法制，为何纵容家人抢劫汉女为婢，还挑起热河旗民械斗？”他话音一落，文奇长昌随即厉声问道：“这像话吗？”

君臣相对奏议，到了这份儿上，和拜本应立即叩头请罪。但他在上朝之前，已事先探知索尼处于弥留状态，危在旦夕，所以他毫无惧色，骄傲地将头一扬应口对答：“是不像话。苏纳海三大臣妄方欺君，罪在不赦！倘若早早分旗他治，分守疆界，何能容得像苏萨哈这等小人制造谣言加害于臣！”

议来议去，一件事变成了两件事。文奇长昌深恐再争下去生出更多枝节，便说道：“今天且议苏纳海三人奏议，其余的事朕自能查明处置。”

和拜此时因苏萨哈告状之事，被激得怒火千丈，他也顾不得君臣之礼，竟在殿堂上揎臂扬眉高声疾呼：“欺君之罪，本应凌迟处死，今日按斩弃市，已经从轻落，皇上如此犹疑不决，何以儆戒后人？”

文奇长昌铁青了脸，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苏萨哈和和拜互相扫视一眼，目光如刀似剑，立刻迸出火花！僵持片刻，文奇长昌见议政王杰书始终未一言，遂问道：“杰书，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置？还和必，你呢？”

杰书胆怯地看了看一脸凶相的和拜，装作低头思忖，垂不语。文奇长昌把目光又扫向和必。和必挤了挤眼，跪下奏道：“奴才以为也只好照鳌中堂所议办。”说完微微叹了口气，杰书接着话就说：“臣意也是如此。”

和拜格格笑了两声，踱至苏萨哈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苏萨哈老弟，莫非心疼你的门生王登联？”听到这话，苏萨哈打了个冷颤，抬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文奇长昌，良久他才长叹一声：“唉……”

这也算表示了态度，和拜心中十分满意，转身对文奇长昌一揖，说道：“皇上，既然臣等所见相同，就请皇上下旨吧！”

文奇长昌绷紧嘴唇，倔犟地昂着头，仍旧沉默着，两只紧握椅子的手微微颤动。和拜见文奇长昌不答言，微微一笑说道：“哦，我倒糊涂了，想必是皇上年幼学浅，不能亲自草诏。既如此，臣只好斗胆代劳了。”说毕，竟然阔步走近御几，提起御笔，蘸了朱砂，“沙沙沙”一阵疾书，一篇诏书即算草成。他朗声宣读：“圣旨：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不尊上命，着即处斩，钦此！”双手”啪”地将纸一合，朝殿外叫道：“泰必图、泰必图侍郎！”泰必图应声进入大殿。和拜将诏书塞给泰必图说：“拿去付与刑部，照旨办理就是。”说完转过身对文奇长昌笑道：“恕老臣无礼！此亦不得已而为之。不过皇上也不必总是贪玩，还该读点书，臣已为皇上物色好了一位师傅，他叫济世。明日就叫他去上书房。”

“又是济世！要真能济世才好！”文奇长昌不等他说完，霍地站了起来，向站班的大臣们气狠狠地扫了一眼，冷笑一声道：“朕已成了汉献帝，只要有一个曹丞相就好了。还要什么师傅！”说完便拂袖而去。张万强等几个太监也都匆匆地跟着皇帝离开了乾清宫。

杰书、和必、苏萨哈几个人像做了一场恶梦，被和拜狂妄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那和拜却似没事人一般，将两手的骨节捏得一声接一声价响。

因为圣旨上并未写明”革职”，三名犯官──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都还带着二品顶戴、穿着九蟒五爪的袍子，罩着锦鸡补服，来到刑场，自从宋末杀文天祥以来，像这样子诛杀大臣的，还是头一遭。老百姓明里不知道这是和拜激动之余的疏忽。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个样子遭斩的都是忠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官厅上的酒宴已快结束了，苏纳海笑着对朱昌祚说：“云门兄，写折子的时候没想到这一份儿上吧？这会子用不着这么垂头丧气。”旁坐的王登联忽地起身，“啪”地一声将酒杯摔得粉碎，仰天哈哈大笑道：“吾亦不化血，吾亦不为齿，愿有阎罗殿，册我为厉鬼，为主驱邪恶，吾为主前锋……哈……哈哈……”他转身对苏纳海道：“纳海、云门二兄，咱们上路吧！”

三人站起身来，却见苏萨哈带着从人挤进来，径直走上官厅。苏纳海一见是他，趋前一步拱手说道：“中堂，亏你这个时候还来瞧我们！”王登联因是苏萨哈门生，见他到此，豪情顿减，洒泪道：“门生死不足惜……七旬老母，拜托恩师了…….“说着倒身下拜，被苏萨哈一把挽住，他满肚子是话，却嗫嚅着说不出来，只是含泪点头。朱昌祚走上前来含泪问道：“中堂大人，你难道不知我们是冤…….“才说到这里，苏纳海喝道：“生死命耳！云门兄何作此态！”

苏萨哈面色苍白，长吁一口气，强自笑道：“兄弟无能，回天乏力，致使三位仁兄遭此沉冤，惶愧之极！”他颤抖着手斟了三杯酒，一一双手捧与他们：“清酒一杯，聊作饯行，夜长路远，可挡风寒……”说到此，苏萨哈两行眼泪止不住扑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一个校尉走了进来，分别给三位犯官和苏萨哈请了安，说道：“列位爷，监斩官大人有下情上禀：时辰将到，三位爷长话短说，也好升天了。下官办这个差也是身不由己，耽搁久了，吃罪不起。”

诀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苏萨哈向三人跪下送行。苏纳海三人也跪下还了礼。

日色已是午牌正刻，监斩官刑部侍郎吴正治忐忑不安地坐在监斩席上，迟迟不肯下令。这趟差事难办他是知道的，难就难在杀的确是忠臣，将来翻案的可能性极大，所以他硬着头皮磨时间。一是等等看是否有”刀不留人”的后命；二是即使没有后命也叫老百姓知道，这实非他姓吴的本心情愿。直到苏萨哈前来生祭，他才知道朝廷后命是指望不着了。

此时，他仰起脸看了看天，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黄沙和灰土扬起来，雾蒙蒙地只能看见太阳像一只毫无生气的圆球挂在天上，由不得叹息一声：“唉，人怨天怒啊！”将袖子轻轻一拂，吩咐道：“行刑！”只见钢刀飞舞，颈血溅起，三个为民请命的大臣就这样含愤做了和拜夺权篡政的牺牲品。

和拜回到府邸，大轿一落，家人前来禀报：“班布尔善大人、济世大人、泰必图大人、还有二爷、四少爷都在东花厅暖阁候着您老呢！”和拜轻咳一声，嗡声嗡气地问道：“和必呢？和必中堂没有请到吗？”

家人忙赔笑回道：“和必公爷说他身子欠安，容改日再来打扰。””这老滑头！”和拜心里骂了一句，嘴里却没说什么，一甩手径向后头东花厅走去。他顺着手游廊，踱着方步，一路走着，一路沉思，转过家庙，远远听到后头水榭房暖阁里吆五喝六，好不热闹，不由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走了过来，见班布尔善、穆里玛、塞本得、泰必图、阿思哈、葛褚哈、讷谟、济世几个人，还有十几个家人或坐或立都散在旁边。两个歌伎怀抱琵琶妖妖娆娆坐在宴桌旁，一个弹，一个唱：

一边唱，一边用手作捏针的样子朝席上一扎。众人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穆里玛怪笑着把脸凑上去说：“好！好！我的奴家呀，你就来扎我一银针吧！”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济世和班布尔善都是进士出身，儒生身份，只是捂着嘴忍住笑。

见到这群人聚到一起享快乐，和拜心里一阵烦躁，气哼哼地走进来，一挥手赶走了两个妓女：“这是什么时候？不商议大事，倒有心情玩婊子！”

穆里玛见他从兄满脸不高兴，便上前凑趣儿：“阿兄，听说你今儿个正法了苏纳海这三个兔孙子，我们……着实高兴呐！”

和拜哼了一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说不定哪一天连我带你，咱们一家连窝儿全叫提到西市口，那才叫现世现报呢！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在外头干的那些露脸的事儿，我肯这么铤而走险吗？”

听这没头没脑的训斥，穆里玛如堕五里雾中。忙道：“我？没干什么啊！”

和拜本是恨他不争气，事情办一件坏一件，见他强嘴越来气，遂冷冷道：“没干什么？热河圈地，你调唆正红旗和镶黄旗打架，还圈了皇庄一块地！又抢劫民女，抢的是皇上乳母的亲戚，你瞧你多有能耐！”说着便从手上甩下一道折子来，“拿去看吧！皇上今儿个问起来，叫我好难回话！”

穆里玛一听是这两档子事，心里嘀咕上了：“哼，就这事呀，至于吗？跑马圈地，马能认识他娘的哪里是皇上的地？当初抢那娘儿们来，你不也挺高兴？事不成那是你怕老婆，这会儿拿我作出气筒！”可是，他心里这么想，口里却说：“谁这么贱，胆子倒不小，告到咱爷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