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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打算以后怎么办呢?”吕西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然陛下撤了爸爸的职务,我想我们只能回彼得堡去了……等回家以后再考虑这些事情吧!”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希望回去之后爸爸的状况能好一些……我想他和妈妈应当都不愿意再留在巴黎了,不过我得先凑齐路费才行现在我连坐出租马车的钱都没有了,我今天是走路过来的……”
“请您等一下。”吕西安从客厅里冲了出去,一路跑到书房里,他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掏出几沓钞票来,将它们塞进一个信封,带回到客厅里。
“收下这个吧,当作是一个朋友的临别礼物。”他将信封塞给莱蒙托娃小姐。
莱蒙托娃小姐打开信封,吓了一跳,“啊,不行,我不能收您的这些钱……这实在太多了。”她将信封塞回给吕西安,“您别见怪,我不是来求您施舍的……如果我知道您要这样,那么我就不会来了。”
“那您回了彼得堡怎么生活呢?您家里的田庄已经卖了,您父亲也没了俸禄。”
“我已经给我的朋友们写了信,请他们帮我找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莱蒙托娃小姐说,“在俄国,能说流利法语的女家庭教师还是很吃香的,薪水也算得上可观……至少能让我把爸爸妈妈安顿下来,然后再慢慢还那些钱。”
吕西安想要提醒她那些钱她完全可以像许多赌徒一样,借口说这次亏损属于意外,因此拒绝付款。即便她用一辈子的时间还了款,也不会让别人佩服她,反倒还会让她被人当作傻瓜来轻视。但他看得出来,即便他指出这一点,莱蒙托娃小姐还会坚持还款的,即便代价是要一辈子吃干面包,喝清水,她也绝不会把自己降格到那些丑恶的家伙的档次上去,他实在是不愿意用这样的提议来侮辱她。
“那至少让我替您付路费吧?”吕西安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如果您不愿意接受施舍,那就算我借给您的?”
莱蒙托娃小姐犹豫了片刻,而后她从信封里数出了一叠钞票,把信封还给了吕西安,“那我就拿走一千五百法郎……等我回到彼得堡之后就想办法还给您。”
这个数字让吕西安莫名感到有些熟悉,他接过信封,突然意识到这正是杜瓦利埃先生第一次见面时“施舍”给他的金额,而他是用什么来回报这一笔施舍的呢?一把手枪?
莱蒙托娃小姐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另外,如果您有空的话,请您转告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爸爸并不恨伊伦伯格先生,‘如果不是那些可恶的报纸,那么我们会把空头全吃掉的’,这是他的原话,‘我永远和他在一道,我对他怀有的只有一种深切的感谢之情’。”
吕西安惊讶地望着莱蒙托娃小姐,他不敢相信莱蒙托夫将军已经狂热到了这样的地步这简直称得上是一种邪教似的信仰了竟然会去感谢阿尔方斯!为什么?凭什么?那是一位俄国的高级官员,他并不是那些对金融界的鬼蜮伎俩一无所知的乡下人啊!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原谅并祝福了阿尔方斯。吕西安想要大笑,想要一直笑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啊,这个世界真是荒谬,真是可笑!一只羊被狼吃掉,它既不哀嚎,也不诅咒,反倒开始感谢起来了!
但他并没有在莱蒙托娃小姐面前失态,对于她的话,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送她到楼下,让仆人用自家的马车将她送回家里去。
做完这些以后,他回到书房,掏出支票本写下了一张支票,支票的收款人是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在填写金额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写下了两万法郎的数字,签下名字,塞进信封送出。
第二天是星期日,小时候每到这一天的早上,母亲都会带吕西安去教堂做礼拜,可当他去读大学以后,这个习惯就逐渐被遗忘了,因此这一天他一直睡到下午两点,直到被仆人叫了起来。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在外面,”来叫吕西安起床的仆人说,“不知先生是否愿意见她一面?”
吕西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种隐秘的愧疚情绪让他感到烦闷,“我去见她。”
当他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身穿黑色丧服的少女,按照服丧的要求,她未施粉黛,也不曾佩戴什么珠宝。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面部的表情却依旧刚毅,她的状态让吕西安联想起一张拉的太开的弓,已经到了临界点,恐怕若是施加更多的力就要绷断了。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向吕西安行了一个礼,她直白地说出了她的来意,“巴罗瓦先生,昨天我收到了一张您签的支票,”她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小小纸片,“请您把它拿回去吧,我不能收下这笔钱。”
“我请您务必收下这笔钱,”吕西安连忙说,“我初到巴黎时承蒙令尊提携,如今我认为我有义务”
“您没有义务做任何事情,”安妮小姐打断了他,“您或许承我父亲的人情,但他已经不在了。而至于我我本人不愿再和这个耻辱的姓氏扯上关系我已经决定和我母亲一起改回她出嫁以前娘家的姓氏,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不能收下和杜瓦利埃先生有关的钱,这一点我希望您能理解。”
吕西安敏锐地注意到她对自己父亲的称呼已然变成了杜瓦利埃先生,也注意到了她说这些话时决绝的姿态,面前的这个少女失去了百万家私,失去了在社交界高贵的地位,然而她却显得比以前更骄傲了,仿佛她所失去的那些身外之物并非她的立身之本,而是束缚着她的牢笼,已然随着她父亲的自杀而土崩瓦解。
“那您的母亲”吕西安试探地说道,“您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不需要征询一下她的意见吗?还有您的妹妹,您也得为她的孩子考虑呀。”
“我母亲的神经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她如今已经不能理事了,因此以后就由我来照管她。至于我妹妹”她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悲伤的神色,“您可能还不知道,她昨天难产去世了,孩子也生下来就没了呼吸。”
这句话如同雷霆一般在吕西安的脚下炸响,震得他眼冒金星,“死了?可是我为什么没在报纸上看到”
“报纸不会浪费版面报道一个破产投机商女儿的消息,没人对失败者感兴趣。”
“那您该怎么生活呢?”吕西安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接着问道,“您的母亲自然是没办法工作的,您舅舅我也见过,那恐怕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亲戚,难道您要出去工作吗?”
“为什么不呢?”安妮小姐反问道,“我们现在没有钱了,因此自然就得按照没有钱的活法来过。我明天就在报纸上登广告,寻找一个女秘书的职位。”
“您用不着登什么广告,这件事交给我吧。”吕西安决定等自己正式就职之后,就把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塞进下属某个部门的办公室里去他并不打算将她放在身边的内阁办公厅,他毕竟和她父亲的自尽有些关系,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恨意,但谁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更不用说他们之间可能的血缘关系。他愿意给杜瓦利埃小姐一笔钱,也愿意帮她找工作,但他可绝不愿意由她经手自己的机要文件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生意上,感情都是完全靠不住的东西这一课他可是花了很大代价才学会的。
“那我就谢谢您了。”安妮小姐点点头,“但这张支票还是请您收回去。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今天傍晚我要给我的父亲,我的妹妹以及她可怜的孩子举办葬礼我母亲的情况显然没办法操持,而如今除了您,我也想不到还有谁愿意登我们家的门了。”她苦笑了一声,“您能来帮我处理一下吗?”
“我一定为您效劳。”吕西安说。
“那就请您晚上五点到我们那里吧法院和债权人给了我们额外的宽限,可以在办完葬礼以后再搬出去。”她将卷起来的黑面纱重新放下来,挺直腰杆朝门外走去。
送走了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吕西安长舒了一口气,他虽说已经决定要在日后的生活当中从良心的桎梏里解脱出来,但这位小姐的洒脱和骄傲依旧让他那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泯灭的良心感到痛苦,让他感到沮丧。他不由得对安妮小姐的境遇感到同情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位女性即便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高贵的品德,可若是裙裾当中没有夹着黄金和钞票,也不免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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