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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儿,她忽然嗤笑出声,有些反复无常的暴躁被她极力克制在眉宇间,等笑够了,她才道:“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他生前那般寄挂我,为何五十多年来从未入过我的梦,可想而知,你又在撒谎,你这个奸诈可恶的中原人!”
明景宸并不害怕她怒,仍旧心平气和地将跑歪了的话题带了回去,“后来呢?在你成了塔尔汉的阏氏后,又生了什么?”
老妪像是听了个最好笑的笑话,“后来?哼,哪有什么后来!你们中原的皇帝有三宫六院,听说有三千美女供他每日挑选临幸,塔尔汉虽比不了中原皇帝但他好歹是这片大漠的主宰。我比塔尔汉大许多,他也不缺年轻貌美的女人,你说年老色衰的我能有什么后来!”
明景宸没去纠正她对中原皇帝后宫数量的误解,原本他想说点什么,突然晃动前行的车驾停了下来,马夫在外头禀报道:“主人,到家了。”
两人前后下了马车,走入面前这栋两进大小的民居内。
房子很有当地建筑的风格特色,院落虽然算不上大,布置摆设也没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但胜在被打理得整洁明净,四周还种了些耐旱的花卉植物,有些明景宸叫得出名字,有几种他都不曾见过。
老妪见他自进来后就不住打量自己的居所,她面上显出不快,话里带着刺,“是不是很失望?以为我要带你去的是宫廷。”
“这倒没有。”明景宸矢口否认,俯身细观一株开得正闹腾的花,此花根茎肥大,花色妍丽多姿形似牵牛,气味清淡,很是特别。
老妪不相信,“我如今这副老虔婆的丑陋样貌,塔尔汉每每见了都要做好几日噩梦,宫廷里哪还有我的栖身之所?”
明景宸眉心微蹙又很快舒展开,他在那株花枝上轻轻一拧,摘下其中开得最好的一朵把它簪在老妪花白的鬓间,“这里没什么不好,像是个正经的家,当初你住在宫廷里的时候,难道就比现在愉快么?”
老妪被他问住了,良久答不上来,她心里越恼怒,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简直是自己的克星,三言两语间就能频频让自己情绪失常。不过,鬓角边传来的花香又瞬间安抚了怒意,她下意识摸了摸,指尖触感细腻柔滑,如同少女肌肤。
她从怀中掏出一面从中原行商那里买来的菱花掌中镜,对着照了照,忽然对着镜中自己的脸陷入了沉思,几欲潸然泪下,又生生忍住了,“这是天宝花……”
明景宸不知她是何意,只道:“很漂亮,我在中原不曾见到过,不知在云州好不好养活?”
老妪冷笑道:“不曾有人试过,谁知道呢。”说罢率先进了屋子。
茶叶在戎黎极为金贵,如今虽不比当年,但老妪这儿也不是没有,不过在她看来,明景宸算不上正经贵客,她便懒得拿出来招待对方,只倒了盏凉水给他解渴。
明景宸刚喝下半盏水,就听老妪问道:“我到现在都不知你的名字,该怎么称呼你?”
真名自然是不好说与她知晓的,明景宸有些无奈,情急之下说的谎还得绞尽脑汁用千万个谎言来圆,“我是他的后人,如今隐姓埋名躲在北地,名字什么的早就不重要了。”
老妪对此倒是没有怀疑,只是又追问道:“那总要告诉我你是他的什么人?孙辈?远亲?难道他当年回中原后娶妻生子了?”想到这种可能,她面色又变得阴沉,两条法令纹挂下来,显得她格外咄咄逼人。
明景宸只好继续胡诌,“他死前都不曾成过亲,我是他兄长的嫡孙,也算是他的后人。”
老妪这才满意了。
“不过,当今天子健在,我的身份终究敏感,所以这事你不可向旁人提及,就是将来在镇北王面前你也最好三缄其口。”
老妪道:“你真要救他?你可知道今日傍晚连塔尔汉都会亲自去现场观看行刑,到时候会有多少勇士随扈?你这是在找死。”她的意思很明确,若是明景宸没有一个能让她觉得稳妥的办法,她是绝不会愿意出手配合的,即便他曾说自己若是能得镇北王襄助,就能在戎黎有所倚仗,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权位。
明景宸笑道:“别急,听我与你细说……”***金乌西沉的时候,霞光将月煌城镀上一层炫目的赤金色泽。广场中央的祭坛之上,身披黑羽面绘图腾的大巫亲手将祭火点燃。
冲天的火焰如同第二轮骄阳,与天上偏斜的羲和遥遥相对。
高炎定浑身僵硬如铁,麻木得几乎感受不到自己对躯体的支配,仿佛只剩一个空落落的脑袋,勉强维系着一口微薄的气息。他艰难地撩起眼皮,眼前虚影一层紧挨着一层,已经无法清晰视物,那该死的火焰将祭木烧得噼啪作响,他被两轮烈日酷刑似的烘烤,早已是强弩之末。
他浑浑噩噩地想,没想到他高炎定临近死亡都是如此轰轰烈烈,会吸引这么多异族人前来围观,这排场倒是配得上他。
塔尔汉要公开处决中原王爷的消息不胫而走,除了贵族、重臣,还有许多居住在月煌城附近闻风而来的百姓,比起昨日围观的人群数量还要多上好几倍。
他们中的很多人过去只听说过桓朝出了个战神下凡的王爷,不仅杀得戎黎南下放牧的计划中途腰斩,连大汗塔尔汉也被他斩断了一臂,狼狈而归,为此都以为他长了三头六臂,有万夫不当之勇。
谁知今日一见之下,对方和普通死囚也没什么区别,众人不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觉得这传闻中的镇北王也不过如此。
塔尔汉坐在一驾巨大的金顶宝盖轿撵上,由八位赤膊的健壮力士一路抬着从半山腰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招摇而下。他此行的阵仗格外大,鲜花铺路,鼓乐开道,身后除了儿子大臣跟随,还有几辆彩车拉着他宠爱的十来个妻妾浩浩荡荡地一同来到广场上。
可以说这是塔尔汉有生之年最光辉的时刻之一,甚至过了当年他亲手斩下老汗王的头颅自己登上汗位的那一刻。
当初被斩断手臂如同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大漠之时有多狼狈,今日就有多扬眉吐气,不可一世。
那种大仇即将得报的痛快令塔尔汉断臂处越来越烫,像是有火苗在骨髓里烧灼,明明他刚喝下两大碗止痛的汤药,本该麻木不觉才对,但那种疼痛随着周边人声鼎沸的喧嚣愈尖锐,塔尔汉面色赤红,如饮烈酒,竟生出一种这痛楚不是毒瘤在作祟,而是断臂新生的错觉。
他忽然抬手一挥,身下的轿撵便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他的正前方就是祭台,能很清晰地看到下方被绑缚住手脚的死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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