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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不碍的,你要应酬,也不必管我。”布暖说,托着蜜蜡盏里的米酒咂了咂,甜丝丝的。在井水里湃过的东西好入口,她贪凉,狠狠把小半杯灌了下去。
蓝笙又给她舀了一盅,这酒嫩得很,酒药碾碎了拌在米饭里酵,天热的时候拿被子焐上,两天就能上桌。口头上叫酒,其实不过是老酒的头代祖宗。真正要喝得醉人,须得过上十天半个月,米粒化成了中空的壳,变成渣滓,才算修成了正果。
她说可以一个人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待着,那他可万万的不放心,也没和她细论,只说:“他们人多,缺我一个未见得在意。我还是在这里舒坦,进去了少不得胡吃海喝,第二天耽搁公务。”
布暖听他这么说也作罢,直眼盯着台上胡姬飞旋转,看了一会儿调开视线,拍着额头说:“转得我眼晕!这些舞姬真不简单,换了我,早就摔下来了!”
蓝笙不以为意:“一人一个命,这世上富贵贫贱是早就注定的,有的人天生是享福的命,比如咱们。有的人活着就是个玩意儿,靠卖命来取悦贵人们,比如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带着蔑视,薄情到了极处的样子。她想他面上随和,骨子里到底骄矜,这样的出身,怎么去要求他懂得人间疾苦?不光他,就连舅舅,甚至自己,隔了一条天堑,都无法感同身受。
她想起那个替她进了敬节堂的无辜女子,没有照过面,不知道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但至少知道她是生活在这拥挤尘世最底层的。为了孩子和自己三餐有望,心甘情愿葬送了后半辈子,比台上这些献媚邀宠的胡姬更可怜。原本坐在幽深的佛堂里打醮念经的应该是她,可她却逃避了。现在想来,真是无耻之尤。
她微微侧过脸去叹息,蓝笙凝视她,她下颌的线条流丽,有种恬然的美。
“怎么不高兴?是看得没趣了吗?那我们换个地方?”他低声说,“才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有射黍,还有摸香囊猜谜的,咱们过去瞧瞧?”
她想了想,厅堂里再宽绰,总抵不过贵妇娘子们裙带上各式各样甜腻的熏香。合苏、甘松、零陵、豆蔻……混合着脸上身上厚重的脂粉味,层层叠叠,便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见她有松动,率先站了起来,朝篾青竹帘那头走去。
她随后跟了出来,他替她打起帘子,她才看清盐角坊里,有这样大一个用四座角楼环绕出来的天井。
楼足够高,遮天蔽日,下面荫头充足。穿堂里的风习习对流,是个极好的纳凉去处。
儒雅的文人们设了张胡榻,床板上供着一个大金盘,盘里是粉团角黍。一位华服美冠的郎君手捏小角弓,侧身斜乜着眼瞄准再三,箭却仍不得。看客们等得心焦开始起哄,他也不理,咬牙曲身,那姿势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终于竹箭射了出去,却因着那角黍实在滑腻,箭头一矬便射偏了。
边上人嘘声大作,端着酒盅来罚他,勒令他唱曲助兴。他也大方,一口闷了杯中酒,摇头晃脑唱起来:“一更鼓里诉哎,哎~呀~小小尼姑今年刚十五哇,怨爹妈呀,错送这条路……”
真真是调子全无,五音不全,一《尼姑思凡》唱得人魂飞胆丧。众人纷纷捂起了耳朵,布暖隐忍许久听到了“五更鼓里诉”,到底再也憋不住了,展开了小执扇挡住口鼻,在扇面下不动声色地笑不可遏。
原先唱着歌的人突然回过身来,细长的眼睛微微地眯着,似带着三分不耐烦,却另有一种妖冶的、无法言说的美丽。
他盯着她,目光放肆至极。先是脸上一转,然后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那狂戾轻佻的眼神,直要把人戳个窟窿出来似的。
布暖被他吓着了,惶恐瞪大了眼睛。蓝笙侧身将她挡在了身后,浮夸地拱手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贺兰监使。长远未见,这一向可好?”
贺兰这个姓氏出自北方鲜卑族,大唐境内并不多见,当朝武后姐姐的夫家便是姓这个。布暖心头打鼓,前后思量一遍,不过笑了两声,也没犯什么大罪过,管他是不是皇亲国戚,总不能吃了她吧!
“有劳记挂,滋润得很呐!”贺兰的视线调到蓝笙身上,一边嘴角干干提着,似笑非笑,“蓝兄怎么得闲?我听说先头又拿了竞渡状元,还未向你道贺呢!”
蓝笙笑得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多谢多谢,不过侥幸罢了。常住兄今日未随二圣上骊山去吗?骊山行宫大建已成,我三日前奉命督察去瞧过,景致妙得很呐!”
贺兰的表情百无聊赖:“要瞧景,长安处处都是旖旎风光,谁耐烦跑那么远的路!”边说边审视蓝笙背后露出来的半个身子,“这位娘子以往没见过,是蓝兄的贵戚?”
蓝笙只是笑,也不正面答他:“长安城大了,监使人脉再广,总有疏漏的地方。”
贺兰扭过身子端了杯茶汤,他有一头漂亮的头,黑黝黝,乌沉沉,高高地挽着,斜插一支翡翠簪。穿堂里的风迎面扑来,鬓角吹得有些凌乱,他拿手指撩了撩,然后慵懒地地靠在立柱旁,艳红的油漆衬着他的脸,对此映衬出动人心魄的白净。
“我竟不知,还有我贺兰敏之疏漏的地方!”他笑得很狂妄,露出编贝一样的牙齿,“蓝兄信不信,只要我高兴,不消到明日,准能把这位娘子的来龙去脉查个一清二楚。”
布暖心里徒然大跳起来,难怪这厮生得这般妖孽,原来他就是贺兰敏之!那个花名远扬、神憎鬼恶的贺兰敏之!
这样的人,有的是闲暇时间,要查个姑娘的来历不过一句话的事。倘或她没有什么老底可让人揭,不过狠狠白上一眼,转身走了就是。可她偏偏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短处,万一声张起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脑子里霎时便如个乱线团子,千头万绪,只是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蓝笙不知道她的底细,大约也不会帮衬她,届时她要怎么自处?
她瑟缩一下,越加往蓝笙背后躲。蓝笙蹙起了眉,单凭她之前零星说过的话,就料着她有些东西不愿为外人道,若当真引起了贺兰敏之的兴趣,善后就难了。
“常住兄不用查。”他计较着,也顾不得别的了,脱口道,“这是在下约了礼的,只等着年下完婚了。”
布暖听得一愣,下意识看了看蓝笙。当然脸是瞧不见的,唯看见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宝相纹的襕袍上束着金玉的蹀躞带,愈显得宽肩窄腰。
那贺兰敏之闻言嗤的一声,道:“蓝兄同常住这样见外!好歹咱们也算沾着亲的,如此大事竟来诓骗我,可不让我寒心嘛!前几日我进宫献礼,正撞上令堂同天后说话,隐约提及蓝兄的婚事,郡主殿下忧心忡忡,不像是有了着落的样子。”
蓝笙脸上笑着,心底却厌恶至极。他原看不上这厮,真真是遇上了没法子躲。贺兰敏之的名声坏得令人指,他是武后的外甥,本是个挟爱佻横的人,仗着裙带关系做上了兰台秘书监。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满脑子的男盗女娼。荒唐事一件连着一件地干,说他是禽兽,简直玷污了拴在棚子里的牲口!
“现如今什么世道,还在乎家里说的媒?”蓝笙颇不以为意,“常住兄不像个世俗人,竟然还落在这俗套里!”
贺兰敏之敲着扇子笑:“这话倒也在理,只是蓝兄太见外了,自己亲里亲眷,不叫嫂子见人吗?”
这下蓝笙真有点上火了,这贺兰是色中饿鬼,但凡他看上的,只怕没几个能不能躲得过去。暖儿涉世未深,倘若不小心落进他的陷阱里,那可是要耽误终身的!
正是怒气上涌的时候,北边角楼里缓缓走来个人,背着手,貌如谪仙,眉眼却疏淡。
天井里看戏的众人回望,纷纷拱手恭敬作揖:“上将军安好,下官们有礼了。”
布暖松了口气,探出身看,果然是舅舅来了。
容与笑吟吟回了礼,并不去搭理贺兰敏之,对布暖道:“叫我好找,你们竟在这里!可吃过东西了?你才说要鹅胗的,我打人包了两包备着,回头带回去。”
天井里看热闹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打量沈容与的神情语气,似乎和那女孩儿也不一般。沈容与是领军打仗的将才,手上雄兵在握,没有三两三,包括贺兰敏之在内,谁也不敢轻易去触那个雷。
他招了招手,“缩着做什么,来见见贺兰监使。”
布暖不情不愿从蓝笙背后走出来,挨到容与身边,垂纳了个福:“贺兰监使安好。”
贺兰敏之拱手回礼,探究的望她,闹不清她和容与的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个难得一见的标致人物。
他自小在美人堆里打滚,看惯了盛装贵妇的浓烈如火,层层堆砌的铅粉下看不清本来面目。不似眼前这位,抛开五官不说,单那吹弹可破的皮肤,就足以勾得人六神无主。
“这位娘子面善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贺兰笑靥浅生,“以往跟随二位将军露过面的?”
容与自然知道贺兰敏之是个什么样的糟粕,蓝笙的唾弃他看在眼里,稍挑了挑唇角道:“监使记错了,她是容与府里女眷,从不抛头露面的,何来面善一说?”
呀!众人了然,原来是镇军大将军家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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