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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后面有个狭长的过道,平常不用,几乎是半弃的。他拉她到那里是为避人耳目,也不觉哪里不妥。孤男寡女是针对外人说的,自己家里人,血脉相通的,没有那个顾忌。
她在闹别扭,挣了又挣,边挣边哭:“你撒开手,男女授受不亲的!”
他直把她拖到隐匿的地方,这才松手,冷冷看着她道:“原来你也知道这句话!你这是什么样子?哭?我说错你了?”
她倔强地屹然立着,显出种凛凛的美。脸上还挂着泪,也不搽,几乎流淌成河。一只手去抚另一只手的腕子,眉头微微颦着,似不耐又似伤痛。
他想大概是刚才太用力气,弄疼了她。她本来就是极薄嫩的皮肤,稍一使劲便会留下红红的印子。这一路扭来,少不得要浮起五道杠。
他不去看,心里乱得很,单觉得元气大伤,到眼下胸口还憋得泛疼。他不能像女人似的拿手去捶胸,唯有背过身去深深吐纳。
老天爷,他真是气坏了,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现在想想,是叫几件事叠加在一起,才会变得这样狂躁。来来回回寻不着他们是起因,她和蓝笙在一起也无妨,可为什么连个婢女都不带?瓜田李下更要仔细她不知道吗?好容易找到了,颈上竟然挂着大明宫里出来的饰。那串络子但凡是朝中官员都见过的,皇亲国戚独得的赏赐,间接给定了亲的姑娘的。她这么一戴,名节怎么料理?以后还有谁会来提亲?真正着了蓝笙的道,要误妾百年身了。
他长长地叹,命运的高墙翻不过去。没有人提亲还则罢了,非要和蓝笙困扎在一根绳上吗?二十年的好友,仿佛突然陌生起来。张了个网子让他往里跳,不是在谋划布暖,分明是在算计他!
至于布暖,他刚才也连带着恨,恨她粗心大意不知规避。这么大的姑娘没心眼儿,对谁都不戒备。套句辞,叫疏影梗斜水清浅。一眼看上去孤高坚韧,其实是个不会掩饰的人。心上没装门袢子,所以落不了锁,让人有机可乘。他虽盛怒,蓝笙临走那几句话倒也给他提了醒。布暖这人有时候糊涂,但绝对是知情识趣的,不会明知那璎珞意味着什么还有意到处显摆。看来他是气昏了头,这通火得有点不着调。
“过来我瞧瞧。”他伸出手招了招。
她别过身去:“不要你管。”
照理说一个懂规矩的小辈绝不会这么和长辈说话,但他容忍惯了,反而觉得她这种态度才正常。尽管不生气,谱还是要摆一摆的,于是他嘀咕了声“没规矩”,直接过去拽她腕子。
果然红得挺厉害,还有些肿似的。他在那片皮肤上揉了揉:“这么不顶用!”
她有赌气的成分,使劲往回缩手。他抬眼看看,脸上甚是不快。她迎上他的目光,浑然视死如归的精神:“以前女人叫男人碰了手是要剁掉的,你这样逾矩不好吧!”
这话矫情,容与腹诽着,又不是第一次,前两回泰然得很,这回就要死要活的了!他打开腰上的砺石袋,从里头倒出个掐丝盒子,揭开盖子沾了点药膏出来抹在她腕上,边推边道:“这样算算要剁的地方还真不少,两只手除外还有脖子。昨儿又叫我背了,整个身子都是,全要剁下来不成?那不是成了死路一条吗?”
她脸红起来,为什么听这话觉得有些暧昧呢?又是脖子又是身子的!她偷偷地想,其实也不是死路一条,还可以嫁他呀……可惜,只是想想罢了,他是舅舅,这辈子绝无可能了。
武将随身都有金创药,褐黄的膏体,没什么特殊气味,抹在皮肤上凉飕飕,止痛还真立竿见影。容与很有耐心,下手不算重,一遍遍地按揉,直到药都渗透进肌理。布暖恍惚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蹿出来,蹿出来就是火样的一团。
她悄悄觑他,浓眉入鬓,这是美男子最标准的眉形。还有漂亮的眼睛,看你的时候是一抹动人的亮,垂下眼变得温和谦逊,没有棱角,甚至有种别致的羞怯的情调。
嗳,她仔细琢磨一下,这世上只有她眼光独到,能看出上将军还有这种不可言传的美。貌柔心壮的……她突然感到沉重的悲伤,她到哪里去寻和他同样的人来填补心里缺失的那块呢!
“以后少和蓝笙见面。”他替她放下纱袖,转身到池边掬水洗手,“他和我情同手足不假,但和你终归隔了一层,你要避嫌。就像你刚才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吗?”
她脸上有灰白的消沉:“蓝家舅舅是好人,做什么少见?若是男女要避嫌,舅舅也不该和我走得太近。”
他拉着脸道:“你懂不懂得什么是远近亲疏?拿我同他比什么?”顿了顿似乎也认同她的话,点头道,“你说得很是,我日后也当注意。你不是小孩子了,的确应该循旧理远着些才好。”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想象着以后他同她只能遥遥相望,见着了也不说话,一个纳福请安,一个微点下头,然后各自走开,越走越远,再没有交集……
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只不过下意识地要反驳,像小孩子闹脾气似的,不平的抗争是为了引起大人的关注。但似乎弄巧成拙,他竟附议了。
她仰着脸边哭边说:“舅舅恕暖儿无礼,我想不明白,蓝家舅舅好意儿送我东西,别说是底下人疏忽配错了,就是认准了戴又怎么了?舅舅这么大的火气做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借题挥?”
他抿唇看着她,简直给气得肺都疼。什么叫借题挥?她根本没弄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用不着等到明天,来赴喜宴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名花有主的。将来嫁的若不是蓝笙,哪里还有脸外头走去!
他乏得厉害,顺势靠到山石上去。假山一半建在水上,山洞一头封了,空出个宽绰的亭子间。外面流水淙淙,里面很凉爽,只是泛着水气,颇为潮湿。他背抵着石壁,很快水雾渗透过衣料氤氲开,也懒得理会,只那么靠着。
她的眼泪没完没了,怎么都流不完似的。他皱眉道:“你觉得委屈吗?我告诉你,那个项圈不仅不准戴,回头还要还给他。你说我专横也好,独断也好,决计留不得。除非你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他。”
布暖方觉事情远不是表面这样浅显,容与一向老成持重,会突然变得不可理喻,横竖是有缘故的。她怔怔瞪着大眼睛:“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好叫我知道。”
他转过脸看对面雪白的女墙,告诉她也无妨,让她留个心眼,至少了解了蓝笙的用意。
“他给你的项圈是宫廷赏赐,他虽是外戚,实际和圣上并不十分远。李家宗族里太多贵胄一味地游荡不知成婚,往年圣上赐飞白折扇,这趟换了宫衣饰,大有催婚的意思。”他调过脸来,“这珊瑚成色稀有,是宫掖专用的,寻常百姓就是有,也不好随意戴出来。你今日这样,能猜到后果了吗?”
他身上的绸袍很宽松,成行的草书摹本蜿蜒成诗,一路从肩头纵下来,和衣料共同谱成垂坠的姿态,愈显得身材秀拔。站在她面前微眄着眼,像在等待她下一刻大惊失色。
布暖想她大概要让他失望了,她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无非昭告世人,我是蓝笙预定下的,如此罢了。”她无谓地侧着头,“舅舅是担心我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最后只有依附蓝笙吗?”
她很聪明,但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他不快:“你是怎么想的?”难不成早就对蓝笙有了情,所以外头怎么传都不在考量之中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边揉边道:“我说这话舅舅一定不爱听,又要训斥我。可这是大实话,也是回避不了的。我其实不想嫁人,与其战战兢兢扯谎应付婆家审问,不如一个人自自在在到老。嫁不了自己爱的,不如维持目下这样,也是好的。”起码能日日看见他,能和他面对面站着说话。她才现,原来她的要求一点都不高,居然完全没有野心。
她的眉眼是描画过的,先给眼泪浇灌,再经过一番蹂躏,自然就变得不成话了。容与看着那污糟的妆,暂且也没空去理会,脑子被她那段侃侃而谈震得回不过神来,质问着:“你有了喜欢的人吗?是谁?”
她的脸蓦地红起来,是谁可以告诉他吗?说出来非得天下大乱不可!她慌忙转过身去:“我只是随口一说,当什么真呢!”
他登时五味杂陈,失望、酸心、彷徨、无措……或者他不该问,女孩子有了心仪的人不足为奇,他虽是长辈,到底是个男人,她有心里话不见得会同他说。可他就是撒不开手,他惴惴不安:“你说嫁不了,是洛阳的旧识吗?还是仍旧念着夏家郎君?”
布暖摆手不迭:“不是,我不过打个比方,哪里有这个人!别说洛阳没有旧识,连夏九郎都没见过几面,有什么好念的!”
他脸上现出一种令人费解的狐疑来,隔了许久才把她拉转过来,略低了低脸,带着不可抵抗的姿势和她平视:“我要听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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