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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抗日战争至新中国成立初期
1.“咱都是一个门口的,不可能见死不救。”
石老闷被尿憋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他爬起身,往四下里瞅了瞅,身边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还在睡,那些劳累了大半宿的男女老少一张张疲惫的睡脸上,似乎还印透着夜黑(昨晚)那一幕惊恐。石老闷支棱(竖起)起耳朵往远处听了听,东边杏花营方向的炮声已经消失,整个灰蒙蒙的天空和大地出奇地安静。他压地上爬起来,绕开一片裹着被褥和铺盖还在地上熟睡的人们,走到已经被水淹掉一半的村子边沿,站在浊水边上,解开掖腰裤,掏出包(生殖器)来,把那泡憋了一夜的尿刺向了水里。他发现,自己尿的颜色跟水的颜色好像冇啥区别,都是浊黄。他抬起眼,一边尿一边瞅着已经被水淹没了一多半的村子,回想着夜个(昨天)晚上惊心动魄的那一幕。
夜黑,石老闷把买到手的三只羊刚牵回自己住的土坯小屋里,正准备洗洗脚睡觉的时候,忽听见有人扯着喉咙在屋子外面狂喊,说是贾鲁河里的水淤出来了,马上就要围住村子了,让村里头的人赶紧往村北头的高处窜。啥?贾鲁河里的水淤出来了?贾鲁河里的水咋会淤出来?又冇下大雨。正当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只瞅见土坯房的门缝里,一股子水流就挤了进来。娘吔,还真是!石老闷顾不得多想,急忙用绳子拴住那三只羊,拉开屋门就往外面窜。当他把屋门打开的一瞬间,憋在门外的水一下子涌进了屋里,瞬间就淹过了他的小腿肚子。石老闷顾不得那么多,他奋力拉着三只羊,蹚着还在上涨的水就往屋外窜,这时他又听见有人在大声催促,让村南头的人赶紧往村北去,村北头的地势高水淹不着。于是,石老闷奋力拉着三只羊就往村北边蹚水而去,可那三只羊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大水惊住,根本不听他使唤,加上水不断上涨的阻力,他很难再拉动那三只羊。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头上顶着被褥、也正蹚着水向村北头去的男人冲他喊叫道:“你的命主贵(珍贵),还是羊的命主贵,傻孙啊你!别管羊了!”是的,当然是自己的命主贵,再说那三只羊他也实在是牵拉不动了。就在他撒开手里绳子的那一瞬间,咩咩叫唤的那三只羊,一眨眼就被汹涌的水流给卷走了……
待石老闷蹚着齐腰深的水,终于压村南头蹚到村北头的时候,他再一瞅,好家伙,村南头的绝大多数人,拖家带口,抱着被褥铺盖,都已经蹚水聚集到了村北头,只有他摊为(因为)那三只羊,把自己的被褥铺盖忘记拿了。
凹腰村这个地方,地形很古怪,整个村是南北走向,村南头低,村北头高,村中间更低,凹进去一块,因为中间凹进去这一块,也不知哪位祖先给这个村起了个名叫凹腰村。凹腰这俩字儿,恰好跟祥符城的人称呼凹腰是相同的俩字儿,却不同意思,祥符城里的人称凹腰是指羊蛋,凹腰村人是指地形的模样,凹进去这一块正好是在村子的中间。每一次石老闷来凹腰村买羊的时候,寺门跟儿的熟人们都要花搅(开玩笑,挖苦)他,说他幸亏不是穆斯林,他要是穆斯林,非打死他不中,因为穆斯林宰羊吃有讲究,不吃羊下水,其中就包括羊凹腰。要说也真够气蛋(可笑),偏偏石老闷经常来买羊的这个村就叫凹腰村,这就不免让寺门跟儿那些爱花搅人的人抓住了能花搅石老闷的地儿。石老闷心里也很别扭,经常在想,叫啥村不好,偏偏要叫个凹腰村。
虽说已经是六月天,可摊为慌忙逃命,冇把被褥带出来,这一夜可把石老闷冻孬了,加上蹚齐腰深的水,布衫湿漉漉的,虽然连困带乏,石老闷冇撑住瞌睡,还是睡着了,但夜里被冻醒了好几回。天亮以后,太阳也出来了,他却一个劲儿地打喷嚏流鼻涕,显然是感冒了,冇过几个时辰,浑身吓瑟(颤抖),还发起了烧。之后,他在一棵大槐树下面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感觉有一只手搁到他滚烫的额头上的时候,他才眯缝起眼睛,迷迷糊糊瞅见有俩人蹲在他的身边,瞅不清脸,只能听见俩人说话的声音。
“乖乖,烧得烫手,赶紧,弄点水来让他喝,别再把他给烧死喽……”
接下来说的啥石老闷也不知道了。他压早起一直昏睡到黄昏,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褥,还有一个人背对他坐在那里抽烟卷,他把手压被褥里抽出来捞摸了一下那个人。
“醒了,老闷。”那人扭过脸来。
“我说呢,这是你的被褥吧。”石老闷说道。
给石老闷盖被褥的人叫章兴旺。跟石老闷一样,也是压祥符城来买羊的。
“你不是回祥符了吗?”石老闷低哑着声音问。
章兴旺说道:“回啥回,冇走一半就碰见老日了,他们拉大炮的车陷到水里,逼着我帮他们压水里推出来,那拉大炮的车太沉,越推越往下陷,就这,老日们走不成了,我也走不成了。”
石老闷:“日本人往中牟来了?”
章兴旺:“可不是嘛,要不是贾鲁河发水,搞不好他们都把郑县(郑州)给占了。”
石老闷吃惊地:“是啊?”
章兴旺:“幸亏我冇走成,我要是走了,你这会儿已经死罢了。”
石老闷:“咋回事儿啊?”
章兴旺告诉石老闷,他发现石老闷的时候,发着高烧的石老闷已经处于昏迷状,躺的那处高岗被逐渐上涨的大水侵吞着,蜷缩在高岗上的人们都转移到地势更高的土坡上去了,只有石老闷还在原地。高烧昏睡中的石老闷,即便发现水已经淹到他的脚脖,也无力再往高处爬,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章兴旺瞅见了石老闷,把他拖到了更高的地儿。
石老闷:“谢谢弟儿们,是你救了我的命。”
章兴旺:“谢啥谢,一谢就外气(客气)了,咱都是一个门口的,不可能见死不救。”
石老闷是在日本人拿下祥符城的第三天来中牟的,当时寺门跟儿的人都劝他别来,兵荒马乱,到处在打仗,别再为了几只羊把命给丢了,划不着。其实,他也不想来,可不来不中啊,再打仗也得吃食儿吧,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吧,清平南北街上的汤锅不照样支着,牛肉不照样卖着,菜角儿不照样炸着,咋?日本人来了就不吃食儿了?老日不也去寺门喝汤了吗,用卖五香牛肉沙二哥的话说:“该死不能活,该瞎不能瘸,日本人就不喝汤吃牛肉了?”石老闷一想,沙二哥这话说得照(对)。于是,他不顾家里人的阻拦,拿着拴羊的麻绳,就往中牟的凹腰村来了。半道上碰见了章兴旺。
章兴旺早先也在寺门住,因为清平南北街上的穆斯林不允许卖牛羊下水,他只好搬离了寺门,把他的杂碎汤支在了离寺门不太远的右司官口。章兴旺一家都不是穆斯林,由于生活在寺门,他们全家的生活习性跟寺门跟儿的穆斯林差不多,就是摊为要支杂碎汤锅,章家人跟寺门跟儿的街坊发生了争执,然后就被街坊们的白眼和邋撒(讽刺,难听;丢人)话赶出了寺门。杂碎汤铺是以他老婆的名义开的,谁也说不了啥,再说,章兴旺娶的那个老婆,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娘们儿,就是章兴旺不支杂碎汤锅,寺门跟儿的人也不待见他们章家人,每当寺门跟儿的人骂章兴旺破坏规矩的时候,卖牛肉的沙二哥就会劝说:“骂啥骂,只要他离开寺门,别说卖杂碎汤,他就是卖大肉咱都管不着,这年头只要能活命就中。”
章兴旺的杂碎汤锅在右司官口支起来以后,收购牛羊杂碎的主要地点也在中牟的凹腰村,因为这地方的牛羊肉要比祥符便宜,下水也便宜,祥符城里不少人窜到这里来买,寺门的人也经常能在凹腰村照上头(碰面)。都是街坊邻居,所以每次石老闷和章兴旺在凹腰村照上头,也都显得可亲,石老闷虽说也不是穆斯林,但他们石家跟寺门跟儿穆斯林的生活习性一样,不吃下水,每次压凹腰村买回羊宰掉之后,下水也都卖给了章兴旺,寺门的人也都知道,石章两家关系不错,是摊为他们两家都不是穆斯林。
章兴旺伸手摸了摸石老闷的前额:“嗯,烧退了,想吃点啥不想?”
石老闷:“不想。”
章兴旺叹了口气:“唉,想吃啥也冇啊,都是日急慌忙逃到村北头来的,都冇带啥吃食儿,人快要饿死了,水不退咋弄啊……”
石老闷问:“日本人拿下杏花营了?”
章兴旺:“祥符城都拿下了,杏花营算啥,要不是这大水,说不定郑县眼望儿(现在)都拿下了。”
石老闷:“我说东边的炮声咋会不响了呢。”
章兴旺感叹道:“贾鲁河真长眼,淹水淹得可也真是时候,淹得老日去不了郑州了,淹得咱也回不去祥符了……”
石老闷冇吭气儿,似乎在想着啥,嘴里叹息了一声,喃喃说道:“早知道是这,我就不该来这一趟。”
章兴旺:“谁也冇长前后眼,咋会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啊。”
石老闷嘴里轻声嘟囔道:“其实我知。”
章兴旺瞅着石老闷,不解地问:“你知?你咋会知要发大水啊?”
石老闷:“起先我不信,眼望儿我信了……”
在章兴旺的追问下,石老闷把他知道的告诉了章兴旺。
石老闷的本家姐,也就是他大伯家的妞儿,在省府当接线员,记录了一段电话内容,这个电话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商震打给省政府的,电话内容就是要求省政府迅速撤离祥符城,蒋委员长已经有意图扒开花园口,用黄河水来阻止日军向西挺进。石老闷这个本家姐知中牟是石老闷收羊的地方,一旦花园口扒开,中牟就一定在劫难逃,于是,在随省政府撤离祥符之前,专门去了趟石家,叮嘱石老闷,安全起见,不要再去中牟收羊,可石老闷对他这个本家姐有成见,这个本家姐在石老闷跟前,一向是那副趾高气扬、说话像教训孙子一样的劲头,让石老闷很不感冒,虽然嘴上答应,却把这话当成了耳旁风。
听罢石老闷这话,章兴旺叹息道:“你瞅瞅,要知是这,你给咱寺门经常到中牟来的人歪歪嘴,咱也不至于会落到这一步,你还差点把命都搭上。”
石老闷:“可不是嘛,这事儿怨我自己了,冇听俺那个姐的话。”
章兴旺:“我要是有你那么个吃皇粮的姐,眼望儿也不会遭这个罪。”
“中了,不说这了。”石老闷朝四下瞅了瞅,说道,“我得找点东西吃吃,两天冇吃食儿,肚里空得有点儿呛不住了。”
…………
村南头的人都拥挤在村北头土坡上的第二夜,要比第一夜难过得多,原因就是饿,一天两夜肚里冇食儿那是个啥滋味,尤其是那些小孩儿,被饿得嗷嗷叫,大人们也冇法儿,就去村北头的住家寻点吃食儿,可村北头的住户大多数家里也不宽裕,有给的,有不愿意给的,水啥时候退谁也不知,留一手也都是为了保命。咋办,水要是一时半会儿退不了,恁多人会不会饿死在村北头都很难说。就在这时,村北头传来一片骚乱,因不愿被饿死,一群村南头的人闯入村北头人的家里去抢吃食儿,打了起来,都是一个村里的人,在这个生死攸关的节骨眼儿上,已经啥都不顾,原因所有人都能瞅见,埋住村南头住家户屋顶上的水,冇一点儿要下降的样子,有些地方似乎比夜个还涨高了一点儿,为了活命,乡里乡亲也撕破了脸面。
就在一发不可收拾的混乱越演越烈的时候,“砰”一声枪响让混乱的局面安静了许多,人们四下寻找,这枪声是压哪儿来的?是谁打的?定神一瞅,只见一个瘦高个子男人,手里掂着一把小八音(手枪)压一棵槐树后面露出了脸,大声说道:“我看水还是太小,恁还是饿得太轻,水再大一点儿,把村子全淹光,我看恁还打不打!”
石老闷和章兴旺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手里掂着小八音的男人,俩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三哥?”
手里有枪的瘦高男人叫艾三,国军情报小军官,家住寺门,老门老户,日本人攻打祥符城的当天早起,艾三才奉命离开的祥符城。石老闷和章兴旺都很纳闷,此时此刻,艾三咋会出现在凹腰村?就在俩人感到十分纳闷的时候,只听见艾三大声对土坡上的村民们大声说道:“俗话说,和尚不亲帽子亲,恁凹腰村老一辈少一辈都是赤肚(光屁股)在一个村长大的,咋就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非得为一口吃食儿反贴门神不对面,打个头破血流?明人不说暗话,恁都给我听好喽,我是国军军官,执行任务时被水冲到这里来的,我和恁一样,都是一天两夜肚里冇进食儿了,说句不该说的难听话,我要是想吃食儿,比谁都容易得多,我手里这把小八音对住谁的脑袋,我都饿不着!”
那些抢夺吃食儿的村里人,瞅着艾三手里的小八音,怯气,都不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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