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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白叔,你要是条汉子,就跟小侄儿直说,你是不是共产党?”
就在章兴旺躲避出祥符城的第二天,石老闷在寺门碰见穿着一身可展样国军军装的艾三,艾三就冲石老闷喊道:“老闷,我问你个事儿。”
石老闷走到艾三跟儿:“啥事儿,三哥?”
艾三:“慈民的胡辣汤你喝过冇?”
石老闷:“喝过啊,咋啦?”
艾三:“兴旺的胡辣汤呢?”
石老闷:“也喝过啊。”
艾三:“你约莫着他俩的汤谁的好喝?”
石老闷:“都差不多。”
艾三:“差不多是差多少啊?”
石老闷憨笑道:“三哥,你想说啥你就直说,都是压小在一条街上赤肚长大的,谁的汤好,谁的汤孬,说这犯忌讳,喜欢喝谁的汤,别吭气儿,去喝就中了。”
艾三:“你爱喝谁的汤啊?”
石老闷:“我爱喝你的汤,凹腰村你熬的那锅汤,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得劲。”
艾三笑了起来,说道:“说句不打脸的话,我在凹腰村熬的那锅汤,跟慈民和兴旺那俩货熬的汤,是一个爹。”
石老闷:“一个爹是啥意思?”
艾三:“装迷瞪不是?别人装迷瞪是别人冇喝过我熬的汤,你喝过我熬的汤还装迷瞪,你这就不叫装迷瞪了。”
石老闷:“叫啥?”
艾三:“叫装孬。”
石老闷呵呵地笑了起来。
艾三:“中啦,别装孬了,这三锅汤只有你一个人都喝过,你说,是不是一个爹?”
石老闷笑着点头说道:“是一个爹,是一个爹。”
艾三又问道:“既然是一个爹,那你就说说,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是老三。”
石老闷收起脸上的笑容:“当然你是老大,慈民是老二,兴旺是老三。”
艾三:“你是按喝汤的次序排的吧。”
石老闷:“是啊。”
艾三:“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是老大,慈民应该是老大。我在凹腰村熬的那锅汤,里面掌的胡椒是慈民给俺的,虽然是一个胡椒爹,谁先有谁就是老大。至于兴旺压哪儿来的这个胡椒爹,俺不知,但俺有兴趣去帮他找找这个爹,续续这个家谱,都是七姓八家里的人,省得让别人看笑话。”
石老闷一点也不闷,他压艾三那种笑里藏刀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杀气。章兴旺犯在艾三手里,这一回可去球了。
李慈民那个年纪不大的儿子,大名叫李小国,因为压小就在清平南北街上孬得出名,所以冇人叫他李小国,都管他叫李孬蛋。还不满十七岁的李孬蛋,个头高,又膀材,自打跟着艾三混以后,艾三让他穿上了军装,小小年纪就有了国军的名分,孬气就更大了。艾三赏识李孬蛋,也就是赏识他的那股子年少气盛、天不怕地不怕的孬气,四面钟老日的岗哨被人搦死,就是李孬蛋在艾三的授意下干的。眼望儿老日被打窜了,祥符城又回到国军的手里,李慈民在不在黑墨胡同口跟儿支汤锅,已经不算个啥事儿了,章兴旺该咋办就成了清平南北街上人人关心的一件大事儿。
且不说章兴旺与李慈民在支汤锅这件事儿上谁占理儿,也不说这俩人谁跟石老闷的关系更近,石老闷觉得还是应该去给章兴旺透个信,鸡蛋碰不过石头,让章兴旺在李慈民跟前服个软,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不管咋着,都是一个门口的,不就是支一口汤锅嘛,又不是谁把谁的孩儿扔到了井里,有不共戴天的仇气。想到这儿,石老闷拐了个弯,就直奔右司官口的杂碎汤锅去了。
石老闷来到右司官口,冇瞅见章兴旺的影儿,章兴旺的媳妇高银枝告诉他,章兴旺出远门了,他问是去哪儿了,章兴旺媳妇高银枝摇头说不知,再问,便是一问三不知。出于好意,石老闷临离开时对章兴旺媳妇高银枝说了一句:“不管兴旺啥时候回来,你告诉他,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七姓八家里的人,也冇啥谁低耷(低头)给谁那一说,啥是福啊?平安才是福,老日都搞蛋了,咱也该享享福了。”
章兴旺媳妇高银枝冇接腔,她瞅着石老闷离开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语了一句:“唉,啥平安才是福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今个一大早,章兴旺就窜了,他去哪儿还真冇跟他媳妇高银枝说,高银枝问,他只是说了一句“去西边”。去西边哪儿?章兴旺冇具体说,他媳妇高银枝也冇再问。祥符人有个习惯,只要遇见生死攸关的事儿,躲避的法儿,就是往西边窜,尤其是碰见兵荒马乱。俗话说“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只要中原一打仗,兵家争的是哪儿?说句难听话,争的就是河南,河南争的是哪儿?争的就是省府祥符。老日占领了南京之后,一路向西挺进,不就为了占领中原,不就印证了那句“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嘛。那时候的祥符人,对一路向祥符杀来的老日极端恐惧,至少有半拉城的祥符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沿着陇海铁路向西逃命。何止是祥符人,只要是挨着陇海铁路居住的河南人,能窜的都往西窜,一直窜进陕西,窜过潼关才停住了脚,因为潼关是一道天然屏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来也印证了这个说法,老日就是冇打过潼关。那些窜到陕西的河南人,大多拥进了西安城,一时间西安城里半拉城都能听见河南人说话,搞得河南话都快成了西安的官话,直到抗日战争结束,那些在西安把日子已经过舒坦的河南人,都不愿意回河南。所以啊,有人就说,只要河南人逢灾遇难,不是闯关东就是走西口,这俩地儿能保命。正是摊为这个原因,章兴旺说去西边,他媳妇高银枝也就冇多问。他媳妇高银枝心里可清亮,章兴旺这个货,可贼,不管窜到哪儿,不管做啥事儿,有一点可以完全放心,冇把握的事儿他绝不会干。别看他在祥符城里,在清平南北街上,有时候一副支里八叉(不可一世)的样子,离开了祥符城,他可老实,有毒的绝不会吃,更何况是去了西边。
章兴旺吓窜了,李慈民把胡辣汤锅又理直气壮地支在了黑墨胡同口跟儿。只要有喝家问起章兴旺的事儿,李慈民便会一口咬定章兴旺就是汉奸,一边给人盛着汤一边说:“那个卖尻孙是被吓窜了,心里冇鬼窜啥窜,有理走遍天下嘛,咋?老日被打窜他就被吓窜,恁说他不是汉奸是啥?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有种他别窜啊,继续在黑墨胡同口支汤锅跟我挺啊,要不再掂个锤子来砸我的汤锅,咋不敢继续跟我挺啊?他冇那个蛋子儿,他怕我寻他的事儿,俺儿是国军,是打老日的功臣,俺儿才不会跟他一般见识,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俺儿才冇空搭理他个卖尻孙呢……”尽管李慈民是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可清亮,章兴旺就是摊为怯李慈民那个孬蛋儿子,怯国军,怯国民政府,才被吓窜的。
日子又趋于了正常,李老鳖一和信昌银号的人又恢复了每天一碗汤的作息。用李老鳖一的话说,黑墨胡同口跟儿这个汤锅,别管是李慈民掌勺,还是章兴旺掌勺,汤还是那个味儿,区别不大。李慈民那个孬蛋儿子是国军功臣也好,章兴旺是汉奸也罢,跟喝汤冇啥关系,只要汤的味道不变就中。就像自己供职的这个银号,叫“信昌银号”也好,叫“兴记信昌银号”也罢,只要自己是货真价实的襄理,自己不亏银子,储户不亏银子,就中。
冇几天,老日就被打窜了。解放军进城了。解放军是共产党的军队,跟国军凿(打)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城里的老百姓也用不着慌,该咋着咋着,不会影响祥符城里支着的各种汤锅。担心日子不好过的,是那些在省府大院里上班的人,那些人最担心的就是,皇粮吃不成了。
大早,李慈民瞅见,来喝头锅汤的李老鳖一,今个穿了一身浅颜色的新大褂。
正在忙活的李慈民瞅了一眼李老鳖一,花搅道:“哟,老头儿,今个穿恁展样,咋?喝罢汤要去拜天地吗?”
李老鳖一:“我光想。”
李慈民冇接着花搅,瞅着李老鳖一那张比以往神情严肃的脸,问道:“你老今个是有啥事儿?”
李老鳖一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恐怕我这是喝你的最后一碗汤了。”
李慈民:“此话咋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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