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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身份!”柳俊茂疾言厉色,指着捂着肚子瘫到地上的古三春,“她杀了我姐姐!”
古三春还在地上强行说自己无罪,错在赵夫人欺负姬妾、黄老爷才是想杀老婆的那个,有名眼疾手快的衙役迅捂住了她的嘴。路元思也反应过来,一边拉着柳俊茂,一边挥手让人把古三春拉了下去。
柳俊茂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坐回到座位上,神色明显不安稳起来。
白道宁听他们闹完,轻咳一声:“既然古氏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孽,那就依律法,应该怎么判?”
路元思将卷册重新拿回手里,神色凛然:“是!依大陶律,凡谋杀,成者,不论从,斩弃市,如今古三春已经主动认罪,依法当斩弃市。不知是否还有从者。”
他向上瞥了一眼柳俊茂,向白道宁继续解释:“自君政四十一年以来,死罪都可以在省一级办掉,不用上报朝廷秋后问斩。”君政四十一年就是十年前,整个朝廷都被打得南逃,全大陶政治制度混乱,有段时间朝廷根本就谁都管不了,自那以后正式开始各地为政,就不太讲究以前大一统时代的律法了,可谓是“礼崩乐坏”了。在那以前的传统是,各地判到死罪级别,需要上报中央的大理寺,类似现代社会的最高法院,来进行最终的案件判决,如果确实是死刑,还需要等到统一的时间进行行刑,也就是所谓“秋后”。
柳俊茂看起来仍然余怒未消:“我是泸建县令,古三春如此重罪,应该判到凌迟处死……她是不是泸建县本地人?”
路元思迅翻开卷册看了一眼,回禀:“是的,古三春是本地农民古林之女。”
柳俊茂断然道:“那就应该连带她家里人也一起罚!”看起来一时间还没想好具体要怎么罚,只是下决心要作此处置。
白道宁清了清嗓子,觉得到这一步就有些过分了,还是应该遵从相对来说比较合理的国家律法:“柳大人,我认为还是应当遵从我朝律法的。”
唐永望也站起来,恭敬行礼:“柳大人,小民认为,古氏杀人重罪,虽死犹辜,但不应当再牵连其家人。”
底下卢凯复迅转过头,小声与父亲卢向笛说了些什么。
而唐永望顿了顿,就继续说:“大人,我们如今刚判完黄拯这一案件,连黄拯此案都未曾牵连其女、其姻亲堂亲等,若是古三春此案牵涉其家人,恐怕薛大人在上报之后,于情于理都不合……”
薛佑歌听了也微微动容,便看向柳俊茂:“我也认为应当依法判案。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赵夫人之死居然有此隐情,真是可惜!但你也不应当因为悲痛而破坏我大陶的律法。还是按照路元思刚刚所说的来判吧,斩弃市。我需要把案子报到省里,应该很快就可以行刑了,你也可以聊以一慰赵夫人在天之灵了!”
夕露省各府基本都自治,省郡守就是个衙门形状的大印章,基本不会驳回底下的任何上书。
白道宁看柳俊茂脸几乎煞白,像愤怒和悲痛凝结在里面,混合成几乎无法表达的茫然神色,不禁也为之心生同情。他知道时人非常重视死者在天之灵的平静,便说:“既然现在古三春已经承认其罪,那至少赵夫人不用开墓,就能使其死因昭示天下,也不用惊扰赵夫人安眠了。”
柳俊茂抬起手,看起来很虚弱地又垂了下去,几乎是咕哝着说:“黄拯竟然——”他深深呼吸了两口,才鼓起力量似的向白道宁一抱拳,“是在下失仪了!太子殿下教训的是,还是应该按照大陶律法来判!就照大陶律法来判吧!”
随后柳俊茂就一直处于某种有些像没睡醒的迷蒙状态。接下来白道宁也暂时没想到别的还有什么要问,大家就一时散伙。底下卢凯复几乎是忍不住地露出笑容,又长舒一口气,被父亲回头一瞪立刻低眉顺眼地跟着走了。
在等下人准备车马的时候,薛佑歌在黄家宅院里又左右转转,几乎是带着某种艳羡的口气回来问白道宁:“太子殿下,黄家比柳家修得好,这派头,太子殿下也消受得起,您这几晚要不就在黄家休息?”
不远处柳俊茂本来负手站着,眺望远方不说话,突然朝某个站得比较远的小吏直直走过去,那人看起来明显大吃一惊,简直想拔腿就跑,几乎是强忍着站在原地,身体还在忍不住地微微晃荡。柳俊茂几乎是疾言厉色,声音变大:“你喝酒了吗?你喝完酒来当值?”
那人被吓得嗝了一声,直接跪了下去:“大人息怒!小的是今天刚喝过两杯,不敢不来当值啊……”
柳俊茂直接当胸踹了他一脚,跟刚刚踹古三春一样,他看起来神色狰狞,完全不像白道宁印象中和善糊弄的典型老油条型官僚印象:“你还不敢来!”
薛佑歌转过头看了一眼,看起来毫不在乎,继续回头等着白道宁回话。反而是他儿子薛光霁看起来有些害怕,凑到了薛佑歌身边,只是看他还在与白道宁对话,所以不敢插嘴。
白道宁猜他是自己也想住住黄家的豪华院落,当下便暗示性地出邀请:“既然住在黄家,那我恐怕要麻烦薛大人也在黄府设置适当兵力,以保卫我的安危了。”
薛佑歌立刻眉开眼笑:“是!在下定当不遗余力,亲自驻守黄府,保卫太子安危!”
他们说完之后,薛光霁才敢小心翼翼戳戳他爹,声音也很小:“爹,柳大人打人起来也好可怕。”
薛佑歌无语地瞪了他一眼,一把把他拎走:“今天你给我住县衙去!”
来自嘉虞县的郁阳州和唐永望也由于临夜渡河危险、时间也长,明后天还准备在嘉虞县举办驱邪仪式,所以准备这两天直接就住在县衙,先不渡江回县。柳俊茂和卢家一行人都正常打道回府。
在坐上回程的软轿之前,柳俊茂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黄家的大宅院。高高的大榕树枝繁叶茂,深入云间。
——内闱的阴私不是这些官僚擅长的领域,他所能记得的,只有很多很多年前,黄拯和赵琴也曾表现得琴瑟和谐。他对赵表姐的印象始于表姐小时候给被禁足的小柳俊茂偷偷递包子。表姐怀上黄水卉的时候他还年轻,来表姐夫家玩,表姐笑着给他指大榕树上黄家兄弟姐妹们小时候划线比着的身高,用白垩画一条线,线条就会随着树的生长慢慢变高,与树皮的纹路一起慢慢变得沟壑纵横。
小孩子一开始能长得快过榕树,最终却都会被榕树赶上。
赵琴笑着指比较矮的一条线,说“这是大郎的。”黄家大少爷黄康成是黄大老爷黄棱与妻子卢含娇之子,在君政四十一年与父母一起葬身在逊钟省的战场上。
赵琴又指高一些的线,说“这是大小姐的。”那时的黄家大小姐指的是黄芝,还不是黄水卉。黄芝是黄拯同辈唯一的女儿,在君政四十年的寒酥省被乱军所杀。
其余的线条都已经长得很高,她够不到一一指点,就概括性地说那里有黄拯和他的哥哥、父亲、姑姑们少时画下的线条。当时黄二老爷黄彬刚生下女儿,赵琴也已经怀孕,黄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赵琴大着肚子说,等孩子长到五六岁的时候,这个他的表外甥或者表外甥女也会在这里画一条线。十四年之后,柳俊茂站在这里,黄彬的女儿在长到五岁之前就被父亲抱着一起跳了井,黄拯的女儿倒是远远长过了这个年龄,柳俊茂站在这里,没有看到高度像是黄水卉曾经画过的线。
也许没有画,也许画了,只是无法辨认了。
十四年沧海桑田,战争让一个繁盛的书香门第支零破碎,最后留下的男人了疯,跟旧时的表姻亲闹翻了脸。于是这个便宜表弟从此不仅不再上门,还跟着外人一心一意觊觎他们家的地,也就完全当成个外人来看待了。
柳俊茂在十四年之后重回表姐夫的宅院。这里与十四年前大相径庭,作为修筑宅院的时间,十四年绰绰有余;作为改革人心的时间,十四年似乎又不太够。若是柳俊茂自己,他不会在父兄姊妹战死之后,就将熟悉的家园全部改变,这让每年中元节,活着的人如何怀念过去的人?过去的人还能否找到回家的路?
或许黄拯就仅仅是想要修建一所僭越的院落,所以才重修了院子。柳俊茂没有再来过黄家的院内,他仅仅隔着朱墙与大榕树的枝头相望,并只知道黄拯修的是非常僭越、非常规格的制式。
连心的夫妻居然能出谋害性命的想法,真是好狠的心啊!
如果早知道黄拯想谋害妻子,他会帮忙把赵表姐接回娘家的。赵家又不是死光了!怎么会让黄拯来这样欺负一个好好的女儿!
如果早知道黄拯把屋子修成这样,他会劝一下黄拯的。也许黄拯不会听。但柳俊茂一定得说——
黄家好歹也是堂堂正正流传百年的夕露省著名书香门第,三代加起来一共出了五个进士,怎么黄拯的审美还是这么土鳖,跟真就是土匪出身的薛佑歌一样喜欢这种金碧辉煌的东西啊!这套黄琉璃瓦、镶绿剪边的艳俗配色放在北直隶那种夏飞黄沙冬飞白雪的苍茫背景里也就算了,反正北方人天天对着单薄纯色的自然背景,确实需要这种鲜艳的东西,但是这可是江南名胜!豫州故郡!洪都新府!这可是文采昌盛、桃红柳绿的江南啊!在有品味的世家都追求小桥流水、枯藤老树的江南,你怎么还整这么艳俗的东西啊!
真的好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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