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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便抬起脚尖,踢了踢地下跪着的一名奴隶。那是个穿着白袍的少年,原本是给他乘脚的。他背对我们,看不清模样。
“屈方宁,给主人看看你的本领罢!”
白袍少年柔顺地点了点头,黑发如流水一般垂在双肩,头上束着一个金环。他缓缓站起身,身上柔软的袍子直曳到地下,罩在手臂上的轻纱折了许多褶皱,被一枚黄金的指环系在中指上。
他向帐中空地走了两步,脚上的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阿勒的狼眼睛放着幽幽的绿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他脸上也没有半点惧色。
阿勒盯了他片刻,忽然开口问:“你、什么、武器、用?”
白袍少年微微一笑道:“不用!”
这少年年纪极小,不过十三四岁。他这么一笑,十分天真可爱。
但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人间最可怕的笑容。事情过去三年了,这笑容还时时出现在我噩梦里。
陡然间,他一拳向阿勒胸口挥了过去。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阿勒弓起身子,痛苦地弯下了腰。他抬起满是乱糟糟头发的脑袋,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光芒。
我从没见过阿勒这样的眼神。在演练的三年中,从没人碰到过他的衣角,他的眼神也一直跟狼一样,冷静、漠然。
但白袍少年这一拳,他竟然没有躲过。他拼命按着胸口,勉强才站直身体。
那少年也不再动手,嘴角轻轻挑起,又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
等阿勒完全站起,他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突然抬腿一个回环踢,狠狠砸在阿勒颅骨上。
阿勒被踢得翻滚了几下,脚下雪白的地毯,溅上了一滴滴的鲜血。他挣扎着抬起脸,鼻梁都已经变了形。这次白袍少年没有给他喘息之机,迎面便是一脚笔直地踢去。阿勒抬起手臂一挡,“喀喇”一声,臂骨又已断折。我们的将士钦慕崇拜的阿勒,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般任人拳打脚踢。
这根本已经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大帐里安静极了,甚么声音也没有。白袍少年又一次停下来,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勒的脖颈,右手如刀,缓缓地抬了起来。
阿勒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驼着背,茫然地把头四面转着。我仿佛站在噩梦里,一声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阿勒的狼从旁边一跃而出,扑向了那少年。狼的牙齿上挂着碎肉、血屑,直直地便向他喉间咬去。
那少年纹风不动,看上去就跟狼抱他在怀中一般。我看不到他的动作,只看见狼全身不停地颤抖,利齿离他不到一寸,却再也没能咬下去。狼口中流出长长的涎水,把他肩上的白纱都打湿了。
突然之间,狼厉声惨嗥,声音极其凄苦。那少年往前一推,狼就跟个破布袋一般摔到了地上,胸口开着一个血洞,肚腹上的毛皮全部染成一片鲜红。那少年的手上,托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仿佛还在轻轻地跳动。
——他挖出了狼的心。
他把狼心举向阿勒。风从门外吹来,污黑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慢慢流淌着,流到了他的手肘上、裤腿上、脚上。铃铛也轻轻地晃动着,叮铃、叮铃……
阿勒全身簌簌发抖,忽然砰的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大帐之中,一时掌声四起。安代王抹下手上一对宝石戒指,亲自赏了给他。他跪下谢恩,慢慢匍匐到小王爷的脚边,又恢复了天真温顺的样子。屈林摸了摸他的头,得意洋洋地接受着别人的赞美。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人生虽然还有很长,但都已经不重要了。
顾大人,你听过击碎珊瑚的故事么?
那一天,我最珍惜爱重的那株珊瑚树,也被人击碎了。由内而外,彻彻底底,被击得粉碎。
倾家荡产,满盘皆输。
岁币钱粮清点之后,我一个人去外面的坡上吹风。我四岁的女儿穿着漂漂亮亮的小裙子,在水边的花丛中玩耍。我看着她两条羊角辫一跳一跳,上面还扎着一对粉红色的丝带,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苦痛。
依稀听见有人在远处传令道:“御剑将军归来——”
我心如死灰地抬起头,只见妺水尽头白茫茫的雾气中,成千上万的士兵披甲列队而来。他们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身上穿着青色的铠甲,连骑着的马也是黑色的。整个队伍无声无息,像碧绿的草原上流过一条黑色的大河。
如果在几天之前,我大概还能震惊、气馁一番。从前我们全没想过鬼军的人数是如此之多,他们共同行动的战役,最多不过两千人。
但现在我只觉得无比的疲累,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上一觉,睡到人事不省。于是我真的就闭上了眼睛。
我是为一种不祥的气息所惊醒的。环视了周围一圈,我就发现了那不祥的源头。
我女儿玩耍的花丛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全身黑衣的男人,身材极高,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鬼面具,身边竖着一把长枪。枪身赤黑,枪尖血红,整条枪泛着伸缩不定的红光,如同火龙吐息。
我认得这把枪。
“流火”,长一丈三尺三寸,重一百四十二斤,枪身全由一枚天外陨铁铸就,遍体炙热,若火焰喷吐。舞动时带风雷之声,可惊破秋水长天。它的主人,便是千叶名将……御剑天荒。
这个杀人无数的狂魔,就静静地站在我女儿身边。我女儿还不到他小腿高,越发显得幼小堪怜。她本来跑来跑去的在采花儿、捉蝴蝶,这时也停下了。
我嗓子发干,鼻中发苦,心中一迭声地叫道:“快逃,快逃!”却哪里叫得出来?
只听御剑天荒开口问道:“你在这儿做甚么?”
他说的是南语,我女儿听懂了,把胖胖的手向前面一指,奶声奶气地说:“蝴蝶、蝴蝶飞走了!”
我迷迷蒙蒙地看去,只见水边一簇深红色的花朵上,团团飞舞着几只暗金色的大蝴蝶。其中一只足有巴掌大小,尾翼上飘荡着一道蓝色的细丝,飞得十分快活。
御剑天荒冷冷地看了片刻,慢慢拔起身边的枪。我女儿好奇地看着枪身的红光,不知他要做什么。
忽然之间,他的手向前微微一动。枪尖嗤的一声,已经穿破了那只最大、最美丽的蝴蝶。
他收回枪尖,取下蝴蝶的尸体,放在我女儿手里,漠然地说:“飞不走的。”
他打个了唿哨,一匹遍体乌黑的马奔了过来。他持枪上马,像一个地狱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白雾里。
那只暗金色的蝴蝶已经焦枯成碎片,躺在我女儿粉嫩的小小手掌中,好似一张被人践踏过的落叶。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祖国。老韩在路上就病倒了,我们坐在一前一后的车子里,没有一句交谈。
回家之后,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很快变得不人不鬼。姿宣担心地询问我,我便给她说了那噩梦般的一切:跳动的狼心、枪尖上的蝴蝶,还有那晃动的铃铛:叮铃、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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