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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超越之途（第1页）

·编写手记·

卢佛美术馆有一幅但纳的肖像画。但纳用放大镜工作，这幅肖像画整整画了四年：他画出皮肤的纹理，甚至细微莫辨的血筋，还有逶迤曲折，伏在表皮底下的细小至极的淡蓝的血管；更有甚者，画中人的眼珠明亮得可以把周围的东西都反射出来。这样一个惟妙惟肖的肖像，仿佛真人般随时可以脱框而出。后来的画家们面对这样的作品时会情不自禁地问：怎样才能越这样逼真的描绘人体的现实主义杰作？答案其实很简单：另辟蹊径！于是各种各样的现代主义的作品脱颖而出。如毕加索的变形扭曲的人体彻底颠覆了以模仿为主的现实主义，而且更加具有表现力与张力。

我们经常会说：“高山仰止。”如果眼前有一座无法逾越的山，我们本能地会选择另一条道路去越它，条条道路通罗马，柳暗花明又一村。所以越途径的一种就是人类面临绝境或险途之时的变通之法而已。这样的例子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如宋词是对唐诗的越，元曲又是对宋词的越，创新也就蕴含在这另辟蹊径的越中了。

当然越之途不仅仅只是一种变通创新之法，为了体会越之途的丰富性，我们先重温柏拉图著名的“洞穴神话”吧：有那么一群人戴着脚镣被关在洞穴里终日不见光明，洞穴里只有摇曳的火把，那些人视力所及的只能是投射在对面墙壁的影子。柏拉图用“洞穴人”来比拟没有真正自由的局限于有形肉体的人类，因为柏拉图认为最高层次的世界是“理念”的世界，我们这个尘世只是“理念”世界的影子，可怜形形色色的地球人并不自觉自己只是“洞穴人”。迄今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这个比喻的温度：试想想在人类有限而必死的生存之外尚有一个永恒理想而验的世界，是多么的直指人心而令人心醉神迷地向往与追求啊！那么柏拉图奠定的西方传统的越之途就是精神对肉体的越，“彼岸世界”对“此岸世界”的越，这种越是希望以一种更加完美的理想取代不太完美的现实，是一种希望变得更高更好更强的飞跃。

如果说柏拉图似的越代表的还是一种人类追求完美的理想，那么现实中更多的是对人类某种既有极限的越。如浪漫主义史学从19世纪初开始取代理性主义史学而占据西方史坛的主导地位，就是在理性主义史学内部所起的一次精神突围，是浪漫主义史学对理性主义史学过度倚重理性这个极限的越。法国革命过程中的过激行为与革命后的冷酷现实，粉碎了18世纪理性主义者许下的“理性国家”、“持久和平”等美好诺言，人们普遍产生了对理性主义的怀疑和厌恶，更唤起了人们对以情感为依托的感性生活的向往之情。而浪漫主义史学家相信自己的情感和直觉，并不像理性主义史学家那样只重视史料工作。由此越理性主义史学的浪漫主义史学从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换言之，人类某种既有极限可能是某类实在事物，也可能是某种公认的道德或价值界线。这个极限到一定的程度就会成为限制人或者群体的桎梏，所以每当到了重要的转折的拐点，个人或者群体往往能把潜藏的力量爆出来越极限。这样越精神就使人生成为一种不停的运动，力求摆脱束缚而趋向自由。

然而越之途也不仅仅局限在对极限的挑战与突破，越精神还指越个人的利益，博爱全人类。如基督教的耶稣就是一个这样的越者，他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却不躲不避，因为他生而为人的目的就是拯救人类，所以他自主自愿地选择为救赎人类而被钉死十字架。又如佛祖释迦牟尼本贵为王子，但为了永离苦海而削修行，最后修成正果，得以实现普渡众生的宏愿，这是一种多么伟大而崇高的越精神。我国儒家圣人孔子的谆谆教诲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仿佛是旷野中的呐喊，醒世的警钟，从古至今激励无数的志士仁人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而在所不惜。这正是一种浩气长存的越精神啊！

以上例子中的耶稣基督、释迦牟尼、孔子都是完全越个人主义的利他主义者。作为芸芸众生的普通人总归有自私的一面，总归难以真正达到像神或圣人这样彻底无私的越性，但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存在着越自私的可能性，而且要建立合理的社会秩序，就需要每个人考虑全社会的公共利益，而不只是局限于一己之私，这就需要越自我。在合理而有限地越自我的同时，个人既帮助建立了有秩序的公共社会又维护了合理的个人利益，这样的越是有限不苛求完美但是人人可以身体力行的，这是也应该是每个人可行的越之途。

物极必反，我们在颂扬越精神的同时不能落入其中的陷阱。如宗教的一个根本性追求就是越有限的人生和功利，寻求世界的终极目的和意义。但是越性的宗教信仰往往由于忽视了人的自主性，而把人放置于客体的地位，而且这种越是被动的，必须依附于自然力量或上帝与天神等之上的。我们否认自然力量的存在，但是承认人类理性和能力的有限性，所以人类才世世代代地生出越的渴望。但只有具备主动性和自觉性的越才能使个体最终越人类理性和能力的有限性。

再者人类追求的越不能成为压迫人的借口而走向反面，就像前人曾经警告过的：“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比如柏拉图倡导的精神对肉体的越自有其积极意义的一面，但是不能由此而走向对肉体的鄙视甚至否认；就是精神对物质的越也是有限度的，绝不能让纯粹追求精神而“共同贫困”的那一幕重新上演；个人为公共利益而越自我自然值得大为弘扬，只是不能因此只强调个人对自我的越，不给个人合理的利益以生存之地；而在个人与集体之间更不能一味地追求集体与一致性而忽视和打压个人的个性存在，使集体主义走向集权，使个人彻底异化失去自我。

人的越之途是多元化的，是需要大智慧大勇气的，也是铺满荆棘的坎坷之途。萨特说过：“人始终处在自身之中，人靠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而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就让我们充满警惕地持续不断地在越之途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