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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世上一遭,各秉天命,如仙鹤诸类,理应排云而上,傲然九霄。为人父母者,若事事耳提面命,不让儿女离开身前半步,自谓护子周全,但或许断送了他们的前程亦未可知。”
“三叔母说得极是,”少婵鼻头轻皱,起了几分敏感的郁色,“但侄女想来,这也是因人而异。像我这等资质,原无仙鹤凌云之志,更不想离家,倒情愿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反倒是他们不解我心意。”
“哦,听说少婵的婚期延到明年了是么?”思霓知情识趣地笑问。
少婵轻轻垂,摆弄手中杯碟,算是默认了。
思霓点点头:“恋家之常情原是无可厚非,你这婚期一再延后,泰半是你父母也多有不舍呢。”
“无论如何,儿女的前程更要紧,少婵可不能错解了他们的苦心呦。”王文娟也柔声劝慰。
“去到那么远,人生地疏的,我怕。”少婵双颊微微泛红,略抬头,怔忡不宁的神色中夹杂着些许笃定,“三叔母不会觉得侄女任性妄为,不知好歹吧?”
思霓轻摇着头,顾左右而言它:“文娟少婵,你们可曾留意过,山间的其他生灵是如何长成的?”
王文娟和少婵面面相觑,惘然的脸色表示她们既所知无几,亦不明思霓何以有此一问,共请道:“还请叔母垂示。”
“你们看啊,刚出生的小狐狸,在初走动之际就要学着捕食,稍待长成了,便要离窝摸索,假使不愿意,也会被硬起心肠的父母赶走,为何?只因如不这般‘调教’,它们日后恐怕难以存活,而那些被‘赶’出去的,终会活得自在壮健。自以为将儿女们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了,万无一失,其实不然呐。”
少婵似有所动,身不由己代入其中:“饿了寻食,遭险奔袭,应对天敌……没有天生就周旋自如的。”
“归根结底,哪个身为父母的,也照拂不了儿女们一世,长情地留下钱财?亦无法庇佑其终身。如此看来,山间的生灵岂非活得通透明白?”思霓叹道。
“计议良苦且长远,实非一味痴心的父母可比。”王文娟听得暗暗心惊,面上神情一转,张大了双眼,“有些事,除却本尊外,再没有旁人能做到的。”
“每个人脚下都有他该走的路,父辈的历练和经验是他们辛苦得来的,再无法也无从为下一辈人代劳。”思霓这样说道。
“我该走的路?”少婵下意识地字斟句酌,咀嚼出了这几字的份量,但习惯使然,仍未放下挣扎,“可是叔母,别人都做的,我也必得做么?”
“走别人的路不足为奇,走自己的路才不易。男子立业,女子持家,代代竭力,酸辛各异,虽不足为外人道,但亦有至多的悦心欢愉,是唯有亲历过后方能得到的。不妨试想,老太太如不来到郭家,就不会有你们父辈这一众人才了,范嫂夫人如不来到你家,哪会有子猷和你两个俊贤兄妹呢,你们接续下去有所成就,便是父母最大的慰藉了。世事难以预料,但是好多事情来了,嫌麻烦,不乐意,就能躲得开么,既躲它不过,那便不要错过,倒不如——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要用心地做。”王文娟补充道,“少婵,左邻右舍常常赞佩咱们大宅里外拾掇得清爽齐整,哪里想到光鲜的背后,是慈姑她们几位妯娌数十年如一日的操持呢。”
少婵眼前也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她每日不落地早起,髻梳得纹丝不乱,裙裾窸窸窣窣,在厅堂间穿梭打理,张罗攒点仆妇们的活计,似乎从未见她诉苦喊累,倒更像是乐在其中……
“是,有朝一日,孩子必得脱离母亲怀抱,从事事被呵护的混沌天地,进入到有所担当的条理常度之中。”思霓朝少婵微笑,温柔的声音里像有什么东西深深地牵引着少婵的心,“明晓自己的这条路通向哪里,要怎么走,遇山总能攀过,涉水亦能渡过,这便是人生之路堪称佳妙胜境的所在,如若统统铺排好知会过你,还有什么趣儿呢?”
(常度:指社会一定的法度、规则及秩序。)
“不单无趣,可能时不时地会觉着放不下什么,或是迷惘欠缺了些什么。”少婵这样接口道。
王文娟露出了微笑,不由地折服于思霓的情性贤淑,教导有方,她此前纳罕过,少姝临事时不忧不惧的气概源自何处,目下根源分明了,少不得也换上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是啊,少婵妹妹,叔母这番劝导言近旨远,做人万事要向前看,没有比进退失据更令人困顿的处境了。走过了,换过心情回头眺望,人也益地饱满自适,还省下好多仰天磋叹的无用功夫,不好么?”
“哦,自己的路,自己走,琢磨琢磨也有几分美气哩。”少婵说完,自顾自支颐凝思起来。
不期厨房的小轩窗内闪出少姝的半张笑脸,调皮诘问:“小狐狸怎么着了,妈妈如何又拿我们说事哩?”
(美气:方言,意指得意,高兴。)
在坐闻言,无不莞尔。
“我们小狐狸?”王文娟起初愕然,跟着骇笑出声,“少姝妹妹这是怎么个说法?”
“嗐,嫂嫂你不知,咱们叔母说话,精彩常在善用‘比兴’手法。”少婵笑答,口气里透出她已司空见惯,“一会儿是仙鹤,一会儿又是小狐狸。”
思霓一抹额,笑道:“哎,没办法,谁让你们众姐妹打小都一样,听到这些就来精神呢!”
王文娟才算会意:“哦,我晓得了,先是打个比方,再来起兴,方才叔母所作譬喻正是解意之门。
“是,言物终要及事,少姝妹妹打小听多了,动辄便是‘我们小狐狸云云’,这么大了依旧改不了口。”少婵喋喋解释给她听,眉目间明快轻松不少。
“叔母这法子好,有别于枯燥说教,别说孩童,连我也听进去了!”王文娟笑,她自然也学过《诗》,稀奇于思霓的巧用,甚感钦赏,不觉又生出片刻的恍神来。
思霓的一番话,显现了与山间生灵异体同感的悲悯之心,细想之下更觉温暖。幼时,王文娟听老人们讲过,钟灵毓秀的山水自来有神灵护佑,如界休狐歧山,传说中,罕见的思姓乃其后裔,但并无确凿。再后来,缘法微妙,她嫁入了郭门,就在此次上山的前几日,慈姑范氏曾在只有她们二人时,有意无意地提及,三叔母的娘家在狐岐山,与郭家颇有渊源,再深的便无细说。
“知人无需言尽,看破不必说破”,这是老一辈士家女眷的涵养传承,作为新媳,王文娟虽然年轻,也几乎学了个全套,若真的事如心中所洞察那般,便更要谨言慎行,敬畏有加,方为妥当。
少婵忽地兴起,冲思霓她俩欠欠身,迅步转入厨房中,“秀英婶婶不要偏心,也将家乡风味的拿手菜指教我一二如何?”
“大姑娘说得哪里话来,”秀英往粥里撒了把香菜末,她喜滋滋地抬头,忙摆着手劝阻,“快不用沾手了,我们这边都要利索起锅了。”
少婵却是执意要帮忙,反叫少姝歇歇手,“妹妹,才刚小羲满院里找你不见,还不快去哄哄他?”
“什么,宝贝侄子大驾使唤,那还不得赶紧的,这边就有劳姐姐啦。”少姝帮姐姐将襻膊系牢靠,三两下净过手,便来院中找小羲。
小羲瞅见少姝身影,可算逮着个好玩儿的,即刻撒丫子奔来,爆出一连叠的咯咯大笑,软声奶音令人开怀。
见母亲和嫂嫂仍絮絮在聊,少姝知会过她们,抱了小羲去与鹤喂食。
王文娟轻不可察地倾过身子来,意味深长地与思霓说道:“多谢叔母替少婵排遣心结,子猷他外有世交之谊,内有兄妹之情,宽解良久了,横竖是说不通来着。”
“一家子骨肉又没个外字,说什么谢不谢的。”思霓点点头,嘴角的笑意漾开来。
子猷的为难窘境,思霓是再清楚不过的。凡想到玲珑可爱的姐妹们嫁人后的情形,又是相夫教子,又是料理家事,心便先软了,纵溺之情每占上风,少婵的婚事故有迁延。
这边,少姝小羲姑侄俩对着一捧金簪草欢笑正酣。
少姝先吹出一口气,小羲有样学样,小嘴也凑上去轻轻一吹,数不清的洁白绒毛即刻欢快地舞动起来。
有一朵恰巧落在小羲鼻尖,孩子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吓跑了它,小脸蛋生生地憋红了,粉嫩鼻头上布满了细密汗珠。
“怎么办,宝贝你好亲呦!”少姝几乎笑得绝倒。
终于,望着团团绒毛带着细小的种子乘风飞远了,大小孩与小小孩一同摇摆起身子,开开心心地拢嘴遥祝:“顺风顺意呦!”
(金簪草:即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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