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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久违的筵席持续到谢明朗露出当晚的第一缕疲态才欣然散去。好些朋友都说要再送他们一程回去,又都被言采和谢明朗一一推辞了:这家餐厅离市内的公寓步行不过几十分钟,走过去正好。
他们留下车子,告别了朋友,走在曙光微露的街上,刚过去的热闹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谢明朗一边走路一边哼着听不出调子的歌,兴致不减,言采也不打断他,陪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蓦地谢明朗站定了脚步,扭过脸,露出一个笑脸:“在想什么?”
“在想以前有一次你喝醉了,我背你上楼。”
谢明朗有些吃惊地盯住言采:“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很早以前了。当时你醉得连我都不认识了,怎么还会记得。”
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后谢明朗摇摇头:“好吧,既然是很早以前那就不管了。”
言采无声地笑了起来:“别管了。”
不知不觉之中离家也就五六分钟的路程了,言采甚至都能看见自家留着的一盏夜灯,在这个万籁俱静的时间段里是如此的惹眼,但等待他们归家的,也就只是这一盏灯火了,事到如今,他觉得问一问也不错,就问:“当初我要你生个孩子,你没听,现在后悔吗?”
“发神经。”谢明朗重重地拍了一下言采的手臂,语气虽然抱怨,但仔细听,又似乎还是含笑的。
“我倒是有点后悔。如果当初我坚持,你这个人其实性格并不强硬,早晚会答应。也就不用过了二十年,给意明中意的女孩子要戏票了。”
“要是你真的坚持,那我只好一棒子把你敲晕然后塞进包里带你去天涯海角流浪直到你放弃这个不靠谱的念头为止。”
他说完一挥手,很是豪气干云,像是随时能收拾起行囊走到世界上任一个地方。事实上他也无数次这样做过,收好包,带着相机,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回到言采身边。
像一只顽固的候鸟。
“要是我不放弃呢?”
“那你说的不错,我早晚都会答应的。”谢明朗耸了耸肩,看着言采笑一下,“没办法,我喜欢你嘛。”
“……哦。”
“言采,谢谢你。”
“发神经。”
谢明朗满眼的笑意,在这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弥漫开来:“谢谢你没坚持下去。”
戏如期开场。
为期一个月,周一到六每晚一场,周四下午额外加演一场。谢明朗如愿拿到每一天的票,除了陪潘霏霏两口子来看的首演,其他场都坐在楼座不起眼的角落,一场场地看下去。
这出戏对于言采的消耗太大,体力和心力皆是如此,每晚下戏回到家都是筋疲力尽,可谢明朗那个时候多半也睡了:言采要他不要等,谢明朗也等不到他了。
言采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偶尔下半夜醒一会儿,也只是看看谢明朗是不是还睡在身边,就倒头再睡。要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谢明朗还在家里陪他吃早饭,那这一天总算是平安开始;要是人不在家了,晚上上场之前他就习惯性地往那个固定的位置上瞄一眼,其实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脸,可只要有个人影,这一天则算是美满收尾。
有了这出戏时间倒是过得飞快,也不再那么难熬,大概是该喊该哭该闹的都在戏里头折腾完了,谢幕之后冲个凉,足够脱胎换骨重整河山。演完第二周的时候言采想这个演出季结束之后不管谢明朗再起什么点子他都不理睬他,也绝不再接戏,就陪他要不住到山上去,要不然住回湖边,安安生生地把接下来的秋天过了,再把冬天熬过去,然后又是新的一年……算盘打得这么好,没想到他自己先病了一场。
诊断的结果是超负荷工作之后免疫力下降从而引发的热感冒。医生建议住院修养,言采难得没有坚持,和剧组那边协调好替演的问题,就很干脆地住进了医院。
住院之后他也不要谢明朗来看——后者免疫系统已然堪忧。但说是这样说,一天下午他从午睡里醒来,一睁眼,看见谢明朗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子对他笑着挥挥手,竟然也穿着一身病号服。问完护士才知道自己住院不久谢明朗身体里本来稳定了一段时间的指标又有了异动,于是,也住院吧。
谢明朗这次住院就住到言采出院为止。言采很恼火,觉得谢明朗在折腾,不给他出院。谢明朗似乎已经对他的坏脾气免疫了,只开玩笑说反正医院是家,家是医院,两个人总要在一块儿。说完又回忆起他年轻时候去非洲的三年,格外一本正经地说有些事情注定好了,因为把分离的份提早用光了,现在没办法透支,只能请言采多多忍耐。
言采看着他扬起的眉梢和嘴角,也还是笑了,本来想说的话也不说了,坐在床前亲一亲他,帮忙收拾东西一起出院。
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起,言采下定决心,演完这出戏,就收山了。
这个念头其实在早些时候就在脑海里隐隐约约地闪现过,但直到此刻才真正清晰起来。而一旦清晰,甚至没有太大的心理斗争,就这么决定了。
他没和任何人商量,包括谢明朗,也没打算把这个决定告诉任何人,只是想演完最后这一周的《李尔王》,就当是给自己和观众一个体面的告别了。主意拿定后言采忽然想起沈惟来,觉得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是不赞许的。但是沈惟毕竟是没有活到他现在这个年纪,也和他走得不是一条路。
念及此,他又轻松起来了。
如今言采站在舞台的入口,又一次,亦或许是最后一次,他在众人的拥簇下出场,灯光打上他的脸,照得他的双手发烫,他抽了个空,往观众席的左上角飞快一瞥,又安心地收回目光。
他在演一个衰老的男人,昏聩,偏执,即将为所失去的一切暴怒的疯狂,最终所爱失而复得,却还是被死亡笼罩一切。
他停在了舞台的中央。不管多少年过去,不管年轻或是衰老,不管青涩或是熟练,只要还是站在这个地方,自初次登台就贯穿全身的颤栗和兴奋从未消失。言采准备妥当,念出李尔的台词——
“我已然老朽,是时候摆脱一切事务的萦绕,把它们交给年富力强的后辈,也好安然走向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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