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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静谢过大人。”刘文静对特使深深一拜,一字一句说得郑重,顿了顿,又道,“还要多谢大人,将这圣旨留待此处方才拿出。”
那特使淡淡道:“此乃皇上的意思。”
实则,也是那人的意思罢。刘文静笑了笑,并不再说什么。纷扬的碎雪之中,他宽衣博带,形容落拓而萧索,然而神情却是异常地爽朗洒脱。
一言已毕,他转身走到玉盘前,身手拿起金盏。垂眼看了看里面清洌见底的琼浆玉液,轻声一笑,仰起头一饮而尽,不再留有半分犹豫。
是夜,李世民翻开刘文静审过的账本,忽见页角一滴淡墨,浅浅地在周遭晕染开几分,竟仿若泪迹一般。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心内忽然空了一空。
“陛下,秦王求见。”
“秦王回来了?”御书房内,李渊闻言放下奏折,神情之中闪过一丝讶异。顿了顿,瞥了瞥一旁的裴寂,却又带着三分无奈笑了一声,“倒是回来的快。”
李渊见状站起身来,似是有话要说。而李渊却伸手微微一挡,只对那禀报的宫人道:“去告诉秦王,只道朕今日有些不适,改日自会宣他。”
待到那宫人应声退下,裴寂已然行至李渊,拱手道:“陛下英明。”
“不过一日之内,他便回了这长安。想来应是听闻消息,便单枪匹马而返。”李渊叹道,“世民尚还年少,此正值冲动之时,说什么也是无益,权且晾他一晾。”
“陛下所虑极是。”裴寂垂手徐徐道,“秦王重情重义,又同刘文静相交甚笃,此一时必无法平静。然以秦王之聪敏,待到冷静之后,定能明白陛下用心。”
“裴监所言,倒总是这般合朕心意。”李渊笑了笑,正待说什么,却见那宫人复又走上殿来。
“禀陛下,秦王不肯离去,反是跪在殿外。”那宫人面露忧色,微微一顿,道,“只道若陛下不见,他便不走。”
李渊闻言,当即转眼望向窗外。院中窸窸窣窣地落着碎雪,纵势头不大,却也已早在地上积下了层层素白。而随着寒风瑟瑟抖动的残败枝桠,分明昭示着这隆冬的严寒之态。
没有将心内的游移展露出来,李渊收回了目光,看着宫人摆摆手,平静道:“那便让他跪着罢。”
宫人神色略一讶异,却也很快领旨而去。
李渊以手支额,倚靠上御案,低低地叹息一声。
裴寂察言观色,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
李世民默然跪在大殿前。落雪不止,随着有如刀割一般的寒风,在他玄衣乌发之上结上了层层素白。两膝前的积雪,也因了长跪,而融化得了无痕迹,露出其下结了冰的青石地面。然而他仿若毫无知觉一般,只是垂首跪着,两个时辰里动也未动,唯有袖中攥着一方布帛五指,却是越发用力。
而在这两个时辰内,李世民脑中反复回想着昨日刘文静离去的情形,回想起他故作豁达却实则愁思满腹的种种,回想起他邀自己饮酒时说的那番话,回想起他见到特使时的平静,回想起临行前那刻意消除自己疑虑的种种言行……
李世民想要挑一挑嘴角苦笑一声,然而风霜吹面,却竟似把面上神情也尽数冻住了一般,教人唯有木然地看着面前的积雪,心中百感无法宣泄也宣泄不出,唯有倒流回自己心中,苦涩万千。
此时回想起来,方知他……应是早便料到了罢。
可李世民不能明白,这一切却是为何。人人口口相传的“谋逆”二字,于他而言,绝不是答案。
刘文静忠心若何,没有人比自己更为清楚,也没有人更有资格去判定。这“谋逆”的幌子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却绝不能说服于他。
念及今晨,这血书的布帛,伴着那噩耗送至面前时,他脑中轰然一声,不及多做思考,便跨上了马,飞驰而回。然而一路的驱驰之下,震惊、愤慨、悲恸已然渐次被风雪掩去,如今他长跪于这雪地之中,为的,只是一个答案,一个能教自己信服的答案。
在此之前,教他如何能安心回去?
不觉间时已黄昏,一抹残阳暗淡无光,照在苍茫的雪地上,却显得格外刺目。李世民垂下头避开,再度握紧了手中的布帛,感到周遭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神情却愈发平静。
而便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古木之下,两个身影立在雪中,也已然有些时候了。
魏征款袍缓带,鬓发微乱,颇有出尘之态。此时他收回目光,看了看一旁的人,笑道:“殿下可是后悔了?”
李建成裹着雪白的狐裘,清贵异常,整个人仿佛要融进雪中一般,闻言并不收回目光,只是轻笑道:“先生多此一问了。”
“听闻秦王单枪匹马奔回,连府邸也未回便来此求见陛下,”魏征挑了挑唇角,再度朝那处望去,叹道,“臣一个时辰前经过此处,便见秦王这般跪着,看来皇上是当真笃定不见秦王了。”
“此时面圣,难保他不会说出以下犯上之言,倒不如待他冷静几日。”李建成微微垂了垂眼,笑道,“父皇此举未必不是为他考虑。”
魏征转眼看他,默然片刻后,道:“若秦王日后知晓真相……”
“他不会知晓。”李建成拢了拢襟口,淡淡打断道。
“无论秦王日后会否知晓,这刘文静却断然留不得。今日若是不杀这刘文静,只怕日后殿下要杀的……便是秦王了。”魏征一笑,徐徐道,“殿下到底……还是不愿动秦王罢。”
李建成闻言面色蓦地一沉,很快却又换做笑意,道:“先生既然出言试探,只怕心中亦不确定罢。”
“殿下便是殿下,果真深不可测。”魏征反是坦然一拱手,拜道,“魏征乱语胡言,还请殿下恕罪。”
他既出此言,便是笃定了自己不会受罚。念及此,李建成露出几分笑意,道:“先生什么都好,便是不懂藏锋。”
“若非殿下,臣又岂敢这般口无遮拦?”魏征不动声色将方才话题轻轻抹去,道,“臣知以殿下之心性,必不会计较。”
李建成笑了笑,并不作答,却只是抬起眼,再度望向那雪地里的人。身形笔挺,如同雪中的一颗苍松。
“这雪似是越下越大了,”魏征看了看他,复又仰头望着漫天的落雪,“这外面风大天凉,殿下还是速速回宫罢。”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声,方转过身,便听闻身后一阵闷响。他微微一怔,循声回过头看去。
“殿下,秦王……”魏征回身望了一眼,然而抬眼触到李建成的目光,亦是一怔,话头戛然而止。
耳边骤然的沉默让李建成骤然回过神来,他眼看着众多宫人已然匆忙簇拥过来,将昏倒的李世民匆匆搀扶起来。李世民似是在一霎又清醒过来,推开众人,挣扎着重新跪起来。
“殿下……”魏征收回目光,落在李建成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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