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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按门铃,格仑利希太太按照她的新习惯出现在楼梯口上,从白漆栏杆后面向门道望下去。大门刚开开,她突然把身子向前一探,立刻又弹回来,接着一只手拿手帕掩着嘴,另一只手提着裙子,俯着一点身子,火烧火燎地跑上去在通向三楼的楼梯上永格曼小姐正和她碰个满怀,她喘着气低声告诉了永格曼小姐几句话,伊达惊喜地回答了一句什么波兰话,那意思好像是:“我亲爱的上帝!”
此时老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正坐在风景厅里用两支大竹针织一件披肩,也许是头巾等类的物件。现在差不多是上午十一点左右。
忽然使女从圆柱大厅走进来,敲了敲玻璃门,脚步蹒跚地递给老参议夫人一张名片。老参议夫人拿起名片来,摆弄了一下眼镜(她作活的时候总戴着眼镜),便念起来。之后她疑惑地抬头望了使女一眼,又念了一遍,又重新望着那使女。最后她和气地、却坚决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这代表什么,我问你?”
名片上写着:“x诺普公司”但是x和诺普两字都用蓝铅笔划去了,名片只剩下“公司”
两个字。
“呀,参议夫人,”那个女孩子说“来了一位先生,说的什么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请人家进来,”老参议夫人说,因为她现在知道了,求见的是这个“公司”使女出去了。
一会儿玻璃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矮壮的人,在屋内阴暗的背面站了片刻,拖长声音说了一句慕尼黑方言,意思是似乎是:“我很荣幸”
“您好!”老参议夫人说。“您走近来一点好吗?”同时她用手轻轻地拉着沙发垫子,把身子欠起一些来,这是因为她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立刻站起来“我非常冒昧,”这位先生又用他那悦耳的唱歌似的拖长的调子回答,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向前走了两步,又重新站住,不住地用眼睛打量四周,好像是在寻找座位,也许是寻找放帽子和手杖的地方,因为他把两件东西都带进来了。那只手杖上的弯曲的兽角,差不多有一尺半长,样子像是只巨爪。
来的人大约在四十岁左右。四肢嫌短,肥胖,穿着件棕色粗呢的敞襟外衣,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被一件淡花背心掩住,背心上一条金表链系着一堆珠宝饰物驼骨、兽角、银子和珊瑚作的各种各样的小饰物。裤子的颜色灰不灰,绿不绿,裤腿很短,料子非常死板,裤脚像个圆筒似的、一点皱折也没有地罩在又短又肥的靴腰上。他的脑袋滚圆,鼻子扁阔,头发凌乱,再加上他那淡黄色的像流苏似稀疏地垂在嘴上的上须,就和海豹的脑袋差不多。和上须相反,这位客人下嘴唇和下颚之间的三角须却像刚鬃似地翘着。他的两颊肉特别多,鼓蓬蓬的,挤得眼睛成了两条淡蓝色的细缝,眼角两边有一大堆皱纹。这就使得这张肿胀的面孔看去既令人恐惧又令人感到他善良老实、没有主意。在他的小下巴颏底下,脖颈陡直地插在小白领带里面,他的气瘰脖是戴不得硬领的。总而言之,他的面孔的下半部,脖颈,后脑勺,面颊和鼻子,一切都生得软囊囊的不成形,分不清彼此的界限由于这种过分的肿胀,他脸上的皮肤显得硬梆梆的,个别的地方,譬如说在耳槌和鼻子翅上,显出一块块的红瘢他用一只又白又小的胖手拿着手杖,另一只拿着一顶绿色的第罗尔式的帽子,上面还带着一根羚羊须。
老参议夫人已经把眼镜摘下来,身子却仍旧支着沙发垫,保持着半站半坐的姿势。
“您到此有何贵干?”她客气而明确地问道。
这时来的客人下了决心,毅然把帽子和手杖放在风琴盖上,腾出两只手来满意地揉了揉,用自己的一对淡蓝的、肿胀的小眼睛彬彬有礼地望着老参议夫人,开口说:“首先我为那张名片向您道歉,我手下一时没有别的。我的名字叫佩尔曼内德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从慕尼黑来。可能夫人已经从小姐嘴里听说过我的名字了”
这几句话他声音说得非常大,语调粗重,他那本地话听去坎坷不平,时时突然把前后音联在一起,但是从他那眯目逢着的小眼睛里却一直闪烁着亲密的光辉,仿佛在说:“其实我们很熟悉啊”现在老参议夫人已经完全站起身来,而且歪着头、伸着手臂向来人走过去“佩尔曼内德先生!是您吗?当然,我的女儿跟我们谈到过您。我知道,您花了很多时间与精力使她在慕尼黑过得更加愉快与舒适您现在可光临我们这个城市了。”
“可不是,您没想到吧!”佩尔曼内德先生说。在老参议夫人用了个优雅的姿势指了指身边一张靠背椅以后,他就趁势坐下来,一面用双手舒适地揉搓自己短而圆的大腿“您说什么?”老参议夫人问道“我说,您很奇怪吧!”佩尔曼内德回答说,这一回停止搓膝盖了。
“好极了!”老参议夫人依然茫然不解地说,一面将两手放在膝头上,装作满足的样子向后靠去。但是这一点被佩尔曼内德先生注意到了,他向前俯着身躯,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子天知道他干嘛这么做,费尽力气想把话说明白:“夫人没有料到吗?”
“是的,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确实是这样!”老
参议夫人回答说,她为自己居然能听懂一句话而感到高兴。谈话又中断了。为了不使沉默继续下去,佩尔曼内德先生喘了一口气,又用他的土话说了一句:“真不赖。”
“啊您能再说一遍吗?”老参议夫人问道,她的明亮的眼睛向一边侧过去“真不赖!”这回佩尔曼内德先生扯开了嗓门粗声粗气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老参议夫人附和着他说;这样,谈话又停顿了。
“亲爱的先生,请问,”过了一会儿她说“您这次到本城有何贵干?从慕尼黑到这儿路程实在不近”
“买卖儿上的事,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一面又把他的短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跟瓦尔克米勒酿酒厂办一件小买卖!”
“噢,对啦,您是经营忽布生意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诺普公司,对不对?请您相信我的话,我的儿子经常谈起您的公司。他对你们十分钦佩,”老参议夫人恭维他说。但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不听她的恭维:“没有什么。不要提这个了。啊,喏,主要的是,我早就有这个心愿,要来拜望您,并且再和格仑利希太太会一会面!至于路程远近我根本不在乎。”
“谢谢您的好意,”老参议夫人亲热地说,又把手伸给他,尽量向外翻着手掌。“我马上叫人去通知我女儿去!”她加添道,站起身来,向悬在玻璃门旁边的绣花的拉铃带子走来。
“呀,天老爷,我真是太高兴!”佩尔曼内德先生喊起来,连身子带坐椅一同向门那边转过去。
老参议夫人吩咐使女说:“请格仑利希太太到下边来,亲爱的。”
接着她走回沙发这边,佩尔曼内德先生这时又连同椅子一齐转回来。
“我真是高兴极了”他漫无目地的说着家乡话,眼睛却在不住地打量着地毯、书桌上摆的色佛尔瓷的墨水壶和室内的家具。以后他又连着重复几次他那口头语:“真不赖真不赖!”他不停地搓膝盖,连续地叹气。一直到格仑利希太太露面以前,他差不多一直在继续自己的这些动作。
她无疑已经打扮了一下,换上一件浅颜色的罩衫,梳了梳头发。她的面庞比平时更加美丽动人。
她不断用舌尖涂润两边口角她刚走进门,佩尔曼内德先生一下子跳起来向她走去,热情溢于言表。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运动了起来。他抓住她的两只手,摇撼着喊道:“啊,格仑利希太太!啊,上帝赐福给你!啊,这一向过得好吗?忙些什么啊?嗳呀,天爷爷,我真高兴死了!还有时间想起慕尼黑城和我们那地方的山么?咱们那次可玩得痛快啊,是不是?!天爷爷,咱们又在一起啦!那时谁想得到”
冬妮也非常兴奋地向他问好,随手拉过来一张椅子,开始跟他谈起慕尼黑那一段日子来这时谈话毫无阻碍地进行下去,老参议夫人在一旁听着,不时把同情和支持的目光投向佩尔曼内德先生,或者把他的这一句那一句话译成书面德语,每一次翻译成功了,就很满意地往沙发上一靠。
佩尔曼内德先生必须再给安冬妮太太解释解释他到这里来的理由,然而他故意把跟酿酒厂交涉的这件“买卖儿”说成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给人一种印象,要不是因为拜访她们一家,他根本就不用来。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却很有兴趣地打听有关老参议夫人的二女儿以及她的两个儿子的事,对于克拉拉和克利斯蒂安离家一事连声表示遗憾,因为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要认识一下家里的每一个人他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日期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然而当参议夫人说:“我的儿子马上就要回来吃早饭,佩尔曼内德先生,请您务必赏光跟我们一起吃吧?”老参议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立刻欣然接受,好像他正在等待着这个邀请似的。
参议回来了。他看到早餐室里没有人,连办公服也顾不得脱,便连忙走上来,准备先吃一点点心,他显得很疲乏,心事重重。但是他一看到这位带着大表链、穿粗呢夹克的生客和风琴上面的带羚羊须帽子,便马上重新焕发了精神。客人的名字刚一介绍他早已不止一次听格仑利希太太说起过这个名字他立刻瞥了他的妹妹一眼,然后使用极其热情的态度招呼起这位先生来他并没有坐下。他们立刻走到下面中层楼去,永格曼小姐已经在那边摆好了桌子,茶炊也嘶嘶地响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地道的茶炊,是蒂布修斯夫妻俩的礼品。
“你们这里丰富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冷盘,禁不住称赞说在谈话中,他经常说出一句极不合文法的话,对此他倒是满不在乎。
“这可不是慕尼黑的皇家啤酒,佩尔曼内德先生,但是比起我们本地酿的酒来,也还算佳酿。”参议给他斟了一杯泛着泡沫的黑啤酒,参议本人最近也非常喜欢喝这种酒。“多谢,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嘴里咀嚼着东西说,一点也没有注意永格曼小姐向他投来的惊讶的目光。但是他却没有对黑啤酒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老参议夫人不得不又让人拿上一瓶红酒来。这次看得出来他变得活泼起来,开始和格仑利希太太聊天。因为肚子的缘故,他不得不和桌子保持一定的距离,叉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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