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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十年三月,连续二十多日的阴雨,天空灰蒙蒙一片。
燕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一直家门紧闭,从去年腊月开始吹起的血雨腥风,还在持续酵。
去年腊月二十四,元祐帝歇在太子生母张贵妃居住的延庆宫,当天失火。在失火前一天才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瓦片上积着半尺厚的雪,那场大火竟然在三个时辰之内,把诺大的延庆宫烧个干干净净,在熊熊的大火中,近百宫人未逃出延庆宫,扑火中又有近百宫人直接葬身火海,同时烧伤数百人,那天的大火,宫中的主位张贵妃未被救出,元祐帝在其后的数天昏迷不醒,生死难料。丧母的太子把祸水引向中宫,皇后被禁,皇后的父亲承恩公活活吓死,皇后的一兄一弟受尽酷刑,惨死诏狱。承恩公府意图谋杀帝王,废黜太子,另立二皇子为帝的口供都立案成档了,事件又向反方向扭转,最后变成了太子谋反,弑杀君父,威逼嫡母,残害手足。所以燕京内外,就延庆宫大火之事相互攻讦,从去年至今,贵戚以承恩公为,重臣以辅李泰为,已经诛杀了五千人。
宣国公府上,一名穿着深蓝色刻丝褙子,约莫四旬的妇人向宣国公夫人李氏所居住的主院急步走去,转过一处月洞门,和一个穿墨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撞个满怀。公府衣食住行皆有定规,穿墨绿这么耐脏色儿的衣裙,不过是府上的粗使丫鬟,那妇人看也不看,直接甩一巴掌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赶着投胎呢!”
小丫鬟水嫩的脸颊被手指上的一枚银镶蓝宝石戒指刮出深红的一道檩子,虽然没有破相,也得养伤七八天。小丫鬟又慌又怕,又惊又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清是太夫人蔡氏身边的郝妈妈所为,不敢怒也不敢辩,只捂着受伤的脸颊退到路旁,还要缩着身子垂泪。
郝妈妈鄙夷一声,拂一拂才上身的新衣,继续向李氏的居所走去。
辅李泰,在数日前以‘逢迎太子’的罪名赐死,同时李家十二岁以上的男丁一同赐死,余下诸人收在诏狱,不日将流放西南云南临安府。李氏是李家唯一的出嫁女,三年前和宣国公朱钦成婚,虽然朝廷论罪,有罪不及出嫁女的原则,但是李氏曾经顶立于世的依仗,转瞬间就如落叶凋零。
郝妈妈边走边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一个女人依仗的无非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李氏父兄俱亡,婚后三年不孕,至于丈夫,郝妈妈很快就会让李氏知道,丈夫,是最难依仗的,便是李氏的花容月貌能专宠三年也一样。
忍!
李氏书从欧阳询,每一个字都有严格的中轴线,严格的起笔和收笔,规矩方圆,横平竖直。在清淡的墨香中,李氏一遍一遍的写着这个‘忍’字,却从原来的法度严谨,写成了跌宕纵肆,一个个狂奔而出。知道门外郝妈妈求见,李氏才及时收住的心神,看着未收干墨汁的字,付于手边的青瓷艾草香薰炉。
有仆妇求见,李氏维持着三年来当家媳妇该有的严肃整齐的仪态,缓缓端起青水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因为邵妈妈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李氏微微向郝妈妈颔,示意郝妈妈回事。不过,二十天前,在李家出事之后,李氏已经把宣国公府的对牌主动交给了太夫人。
十九岁的李氏,在屋中身着一件素面的白裙,如墨的丝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一张未施粉黛的俏脸略显苍白,一双美眸冷泠泠,黑瞳瞳,明明是一个身姿曼妙,容颜柔美的弱女子模样,嫁入宣国公府三年,凭着诸方扶持,生生养成了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郝妈妈无端小腿肚抽了一下,可是想到已经收下的,和事成之后表姑娘许诺的种种好处,邵妈妈挺了一下腰杆,复又折下腰的道“太太,今儿表姑娘昏倒在房中,家下人忙报到奴婢这儿来,奴婢做主,忙请了大夫来瞧,一瞧之下……”
邵妈妈故作惶恐的样儿,更多的是打量,眼睛往上眺,瞧着李氏脸色细声道“一瞧之下,表姑娘是有身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郝妈妈嘴上的表姑娘许锦,是太夫人妹妹的女儿,父母双亡,前年投奔到府上来,太夫人自从收容了这外甥女,是拿她当女儿待的,一应分例都按照公府嫡出的标准拨,曾多次明言要给这唯一的外甥女找个好女婿,去年婚事也相看起来了,李氏听到过一两句风声,说是相中了兵部左侍郎家的大儿子,不过那一家是头一拨满门抄斩的人家。李氏微蹙了一双秀眉,淡淡的问道“已经一个多月了?”
其实都快两个月了,不过未婚先孕本来就难堪,许锦是要进朱家门,肚子得捂紧了,这日子就往浅了说,郝妈妈窥探不出李氏真实的情绪,硬着头皮道“是快一个多月了。”
李氏有过片刻静静的审视郝妈妈,许锦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倒也不难猜,宣国公府人口简单,上一代女儿们早二十年前就嫁完了,爷们儿在老国公在世时就分了出去,所以偌大的宣国公府,正经的主子只有三位,太夫人蔡氏,宣国公朱钦,宣国公夫人李氏,余下都是家仆,自去年延庆宫大火之后,京中家家闭户连年都不过了,许锦从未出府,外人从未进府,瞧着郝妈妈的神色,许锦还能被家仆搞大了肚子?虽然这件事情完全在意料之外,不过这些日子李氏经受的打击已经太多了,所以此时的李氏也只是忽而惨淡的笑了一下,语气凉淡道“坐下了这等丑事,你是干什么的?”
自打许锦头一天进府,太夫人就把郝妈妈拨给了许锦,做个教导姑姑,把姑娘教导歪了,郝妈妈也是要负点责任的,郝妈妈也自知有错,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做个认错的模样,磕着头反复道“太太息怒,太太恕罪。太太息怒,太太恕罪。”
郝妈妈一边磕头一边腹诽,不自个儿息了怒又能怎样,不饶恕了这场罪过又能这样,现在自己是什么情形,紧夹着尾巴过日子,捏着鼻子也得认了。至于自己,这些年在这位夫人眼里一直不得重用,将来不是在府里早早的养老,就是跟着表姑娘去一小户人家。扶了表姑娘一把,也不过是为自己远谋罢了。回想起来表姑娘也是争气,这位夫人三年没一点动静,表姑娘一次就怀上了!
李氏的心中,像深秋最后一场迎风飞舞的芦苇花,风停了,花落了,就剩下一片赤黄的苍凉。
忍!
那是要用刀刃,一刀一刀,把自己的心剁碎了。
李氏不禁抚了下胸口。
这太疼了!
李氏倏然起身,几步从放兵器的兰锜中,取下作为装饰的弓箭,回身之际,已经搭弓拉弦。
宣国公府是武将之家,屋中陈设处处不忘武将之风,这弓这箭虽然作为装饰描金镶宝,但是这弓弦是上好牛筋糅成,箭头个个开锋,闪着冷冷的寒光,此时箭头距郝妈妈不足三尺。郝妈妈此时就是天性愚钝感受不到周遭弥散开来的浓浓杀气,也被顶在脑门上的箭头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身子吓得往后仰,哆哆嗦嗦的告饶道“太太饶命!”
“我不饶又如何!”以李氏的箭术,这么短的距离能干净利索的射穿郝妈妈的心脏,让她几乎没有痛苦的死去,不过李氏没有那么做,她稍稍把箭头往上抬了点,这么近的距离也用尽了力气,箭簇嗖的一声,从郝妈妈的面颊擦过,射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猛烈的摩擦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火光。
郝妈妈摸摸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黏腻,郝妈妈的脑子在李氏突然的暴起下都转不过弯来,看都不敢看自己的手,在极度的恐惧中洒出一泡黄汤,两股颤颤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双脚蹬着地面,凭着求生的本能往后退,双脚这般扑腾的往后退,直退到后背挨到门槛,才找到了一点儿主心骨,连滚带爬的翻过门槛,吓得软下去的双腿才恢复了站起来的力气,往院外趔趄着奔去。
李氏闲庭信步般的再次搭箭拉弓,在离院门一步之际,在郝妈妈自以为将要逃出升天的一刹那,一箭追到,射在她的颈后。郝妈妈睁着眼睛,轰然的倒在院门中。
门外多少站着一些丫鬟和婆子,这些日子李家倾倒,这些家下人,对李氏扼腕的有之,同情的有之,怠慢的有之,毫无征兆的目睹了这场射杀。有敬佩的,有恐惧的,有对着郝妈妈的尸体暗暗吐口唾沫扬眉吐气的,也有蹦走相告,说李氏疯了的。
而李氏着一身白裙,立在院中,微微仰着头,由着清风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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