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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透過畫屏,照亮寶室猶如擷來無數夜光砂。那些浮塵亦如細細鯫魚一般遊動。竟夕魚負燈,徹夜龍銜燭。古書里寫饗宴繁華,此時卻在方寸斗室內展開這般畫卷。殊兒拋袖旋袂,獨自起舞。簪環脆響,青絲雲舒。紗帳里她的影猶如天上姮娥,猶如林泉山鬼,猶如世外仙姝。
殊兒闔著雙眸,無比虔誠的模樣。比她做什麼都虔誠、都要一絲不苟。伸頸時恍若雅鶴淖水,彈指時她覺得自己十指開滿蓮花。足尖一勾游一圈,如赴九重仙宮。
須臾後,她方停下舞步。夜深寒涼入枕衾,她覺得有些冷,便取過銅鏡,抱膝坐在榻上。月華還是那樣晶瑩剔透,殊兒想,此時此刻,遠在都城的鹿蹊會做什麼呢?她甚至都沒有機會看見他。
殊兒輕輕咬著石榴,仿佛在回味什麼。攬鏡自照,圓圓的杏眼,薄薄的朱唇,殊兒心想,我呀真是個佳人。如此想著便笑起來了,笑得滿眼都是璀璨星辰,笑出一對淺淺梨渦。
妙齡少女,皆有驚鴻之夢。放在心裡便足以展百出折子戲。
殊兒想著,鹿蹊要提筆為她畫眉,描遠山如黛。
殊兒想著,她在鳳翎城的丹墀上起舞,萬人矚目,觀者皆醉。
殊兒想著,她入宮中教坊,擢升善才。
殊兒想著,她要與鹿蹊一同吟詩作賦,自己寫罷上半闋,鹿蹊便續上下半闋。二人所賦文章驚動天下,一時洛陽紙貴。
醒來時,天地間落了疏疏一層雪霜。覆蓋在庭廊石階,像是昨夜做客的月華流連未去。
殊兒懶怠換衣裳,仍舊一襲家常的桃花紅垂膝錦襖,下頭是白襯裙。展袖端了水說要服侍姑娘浣手,又被殊兒喚了出去。她翻看著鹿蹊的詩賦,想起昨夜——
娘親邁進來,蹙眉道:「怎生還未起身?誤了時辰!夫子等你呢,我的大小姐!」
殊兒像螫龜縮殼一般縮進衾被裡,裝病道:「娘,我今兒身子不爽快,悶悶地,頭昏沉沉。便請夫子回去罷。」
娘親見她如此,自然是薄怒生心。又念著夫子已等在書房,伸手便把她拎出來:「少在這兒貧嘴厭舌!」
殊兒掙扎著:「我何曾貧嘴了!我當真不爽利,啊啊我快死啦。」
娘親自榻側落座,望了望簾外,喚道:「展袖!來給你家姑娘梳頭。」
殊兒隨手把詩賦藏於枕下,扁了扁飽滿的唇,顯出幾分委屈的模樣。仿佛身邊親舊都覺得她中詩賦皆非正經兒,她自己便也覺得見不得人。深藏方妥當。
烙在心頭的思慕、歡喜、執念、渴望,再是深藏埋鎖,總歸要穿山過水展出一方痕跡,噬咬著她五臟六腑。
第三十折
殊兒著一襲蓮紫雲紗氅衣,廣袖寬袂,翩翩欲仙。這衣裳的形製取自上古《金縷衣舊典》,最是絢美奪目。商號的小廝都忍不住把目光流連在她身上,竊竊私語笑談她會穿衣裳,日日將自己扮作個天仙模樣。
有幾縷讚嘆入耳,殊兒並不羞赧,心裡熨帖得緊。
夫子取來烏岱漆盤裡幾方銀錠,皆鐫琢著商號的年歲。想來是有一兩的,有三兩的,有十兩的。夫子捋了捋山羊鬍須,言語冗長,教她如何分辨銀子的成色。
「斛為器,觴為罍,十斗為一石,百石為一觚……」
「銀可貿絲,絲可置疇,留疇待生金銀,千秋萬代,可無憂矣……」
殊兒百無聊賴地支著小下巴,耳垂微漾水粉色澤。一隻手還在雕花木席下挼著腰間流蘇,心裡頭倒不念著斛觴石觚,只惦記著平仄聲韻,宮角徽商。
「小姐,請將此盤中銀兩拭入掌心,辨一辨哪一方是單兩戥兒?「
殊兒紋絲不動,眼角微微幾點雀斑被陽光耀得澄明。
夫子蹙眉,擰作川象,提高了聲調:「小姐!」
她這才回過神來,一激動都把漆盤外推幾寸,險些落下去。夫子不滿地看著她,也不知這半個時辰的娓娓道來她潦草聽進去幾言。
殊兒也不硬著膀子上,她直言道:「夫子,夫子?我不會。」
夫子眉央川象更促:「方才老朽所言,可曾入姑娘尊耳?!」
殊兒想說當然不曾,但她膽子還沒有那麼大。
夫子拂袖,顯出幾分慍怒:「老朽若有何處不周,還請姑娘說道出來!這般是打誰的臉面?!「
殊兒一時默然。她纖長的睫絲迎著朝陽,仿佛在盡力突破什麼桎梏,夫子看進她的眼眸,想起池中錦鯉,想起雨水浣露,也許還有天光乍破秉燭十三州府。
「倘若夫子肯教我詩賦,我定是心耳神意皆在,惜夫子口中字如珠璣。「
夫子覺得此言甚是荒唐,卻也多少知道這姑娘不喜生意經,偏偏在詩賦笙歌上願作文章。他淡淡道:「小姐日後當家弻賣綢緞,若是連戥都不識,可如何守得住家業?」
殊兒輕輕道:「可我不想弻賣綢緞呀。我想寫詩,想跳舞。」
夫子望著那些銀子,長嘆一聲:「小姐切勿任性妄為,生為人子,豈能不顧爹娘?掌柜和夫人為了小姐,又是請學究,又是尋私塾,白白填送進去多少銀兩!那些銀兩都是風颳來的?是掌柜和夫人苦心經營一輩子嘔心瀝血換來的!小姐年紀也不小了,怎可不顧家裡,一心貪玩胡鬧呢?」
黧睫輕顫,殊兒眨了眨眼眸,卻什麼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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