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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律师行出来,三人情绪复杂,像是尘埃落定的一种厄运,不可避免,但到底清楚可能会有多坏,好像踏实了,又好像更绝望了。
高工开车送钱海宁和吕品回航天院,一路情绪低沉,中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好几次“真是太劳你们费心”,尔后又沉默不语。到了门口高工却不下车,接下来他的话又落实吕品听到的传言:“我接下来调职。”他拍拍方向盘又说,“车明天就交了,今天算是最后一次送你们。”吕品听说的消息是高工会调到一所二流院校教书——能有地方肯接收他,还是托了景总工好大的福。
高工到底对袁圆还是用了心的,吕品心中安慰之余,又更觉悲凉——袁圆怎么就落到如斯田地?她甚至找不出一个答案。谁对了,谁错了?根源在何处?无解。
她只看到高工鬓间生出白发,像一夜间老了十岁二十岁,连腰背都佝偻下去。
下班路上她问钱海宁:“你猜高工原来知不知道?”
钱海宁神色晦明交错,良久后说:“不知道。”
不知他说的是高工不知道,还是说他不知道高工知不知道。钱海宁又补充一句:“袁圆说高工不知道。”
所以高工现在至少还能去一个二流院校去蹲研究室,至少还留在北京,还有能力抚养两个儿子。然而那么长的时间里,高工当真什么都不曾发觉么?还是明明知道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夜半时分期盼那一点点侥幸的可能?
吕品觉得自己碰到强大的现实怪兽,它三头六臂,它面目狰狞,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如此无力。
钱海宁又说:“我今天办了离职手续。”他整个头低下去,不敢面对吕品的目光,“明天我会另外找地方住。”
钱海宁还未毕业,到这里来上班是算实习,预研项目快要关闭,按理也是该办离职,但是……吕品微诧,还没来得及问“这么快么”,又听到钱海宁极力压制和忍耐的声音:“答辩……也算了,反正这个学位以后对我也没有用了。”吕品震惊地抬起头,钱海宁飞快地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又垂下去低声道,“我爸爸今年做私募了,要我过去实习,先从基层熟悉起。”
吕品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变故,居然让一贯迟钝后知后觉的她,也变得敏锐起来。
前些天刚刚查过各类案子的律师费,它们的起价并不算高,但随着案件审理时间的增加、复杂度的攀升,价钱几乎都要滚雪球般地翻过来。依稀记得有一起案子,律师费达到让吕品震惊的六位数。
钱海宁的父母从来就不支持儿子学物理,以前种种,大约都可以看作儿子年少轻狂的叛逆,或许他们还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们能把儿子放回正轨。
吕品只觉四肢发软,连骨骼都要节节碎裂,无法支撑这一身血肉。
她想起今天白天刚刚做出的决定。
当初她满怀希望地冲到北京,靠周教授的关系去投奔高工,那些和袁圆、钱海宁四处饕餮的画面,宛如昨日。还有和袁圆在本科寝室做火锅抢土豆粉丝的画面……还有钱海宁一头冲到周教授办公室表决心要献身天文事业的那副的模样……
转眼间物是人非,高工是一辈子再无可能进入核心部门的,袁圆面临的是囹圄之灾,钱海宁的理想终于在他面对的现实前败退下来。
最后钱海宁还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僵硬而难看,他拍拍她肩膀说:“师姐,我们几个……就剩你了,好好干,加油哦,”
他大概想像以前那样,学日本漫画里的小萝莉给学长打气的模样,双手握拳做星星眼说句“师姐加油哦”,却始终没办法举起手来。
吕品死死地咬住下唇,忍住眼泪,艰难地笑道:“你也是,以后我要有点儿闲钱,就来找你了哦?”
钱海宁用力地点点头,目光却飘向吕品身后,吕品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原来是杨焕的车停在酒店门口,车窗落下一半,露出一张毫无生气又有些落拓颓废的脸。
吕品稍稍犹豫后向钱海宁道:“你先上去吧。”随后她走向杨焕,蹉躅着不知说些什么。他也不和她打招呼,只从她脸上扫过一眼,很久后问:“很忙?”
吕品点点头,又说:“也还好,你呢?”
“也还好。”他说。
随后相对无言。
吕品掐掐手心,又攥攥上衣下摆,扯扯嘴角,“今天发了一笔安家费。”
杨焕点点头。
吕品从包里掏出那张安家费的存折,递到他车里:“密码是我生日,还不够我爸那笔钱,安家费是分批次发的,以后都会发到这个存折上。”
杨焕掂掂存折,笑得很嘲讽。
吕品抿抿嘴,又说:“我知道还不清,但这样我心里好过点。”
杨焕唇角那讥诮的弧度越发明显。他等她说完才问:“那我呢?”
他当然知道,她说还不清的,不是那笔钱。
吕品低着头不吭声。
杨焕从车窗里伸出手,拉起吕品的胳膊,最后捏到她手上,“我最恨看你低着头闷声不吭声的样子!”
吕品的头越发低下去,手也试图往后缩,却被杨焕攥住,她只好说:“对不起。”
杨焕不自觉地就在手上使了力,他痛恨这样的吕品,却又更痛恨这样的自己。
他想,其实人很像乌龟,壳最坚硬,身躯也最柔软。而他现在的行为,和揭吕品的壳有什么区别?看她那层壳和血肉分离,脆弱地暴露在外界攻击下,然后软弱地死去,难道他就能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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