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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六斤的公司开张这天,我收到一封信,没地址,也没内容,就一张纸。我痴痴地坐在办公室里,我能看清白纸上面错乱复杂的心迹,能闻见字里行间渗出的怨怼。马六斤打来电话,说老虎你怎么还不来,宾客都齐了,就差你一人。
世上的事真是没法说清,谁能想得到,马六斤会以这样的风光出现在羊下城面前。那么多的头面人物都来了,好些还是我们羊下城的要员,我赶到时,众人像企盼什么似的焦急等候,偌大的公司大厅里,人头攒动,宾客身上散出的复杂气息汇成一道奇怪的河流,涌进我的鼻子。我四下瞅着,看见我妹身着电影明星走星光大道时穿的那种奔放而又华丽的服饰,两条胳膊艳情四射,上面爬满男人女人惊艳的目光。我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奉承或恭维里。我没瞅见马六斤,这个口口声声说我是贵宾的家伙,这阵子已风光得顾不上我了。
仪式好不容易才举行,意外地。我瞅见一些熟悉的面孔,羊下城的修鞋匠王老五,卖豆腐的麻三女人,杂货铺的老孙掌柜,他们的后面。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裤裆巷的人了。他们坐在大圆桌四周,嚼着脆生生的瓜籽,手里别扭地举着红酒杯,表情夸张得很。我躲开他们,绕到后面。原想找个安静的角落,静静坐上一会儿,我不想加入到任何人的快乐中,我的思维只属于那张白纸,我想象不出小三现在的样子,甚至连她最基本的表情都忘了。我想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我必须把白纸后面隐藏的故事很煽情地讲给小三妈妈。
这时候我看见一溜儿女人,有的十七八岁,有的三十多,她们全都穿着整齐而又格式化的衣服,脸上清一色的正经相。我实在想不出她们跟马六斤有何关系,怎么也跑来捧场?马六斤到底玩什么名堂,她们的职业我太清楚,过去夜间扫荡,她们没少给我添麻烦,其中几个我还看见过裸体,不可否认,她们的裸体确实比良家女子的有味道。小三不在的很多日子,我忍不住要动动她们的脑筋,但她们全不给我面子,每次相见,总是拿同样的话问我,又缺钱花了呀。
我走过去,突然恶作剧地走过去,我倒要看看,她们跑到我妹的公司做什么。孰料我刚走几步,大帅出现了,大帅神秘地说,瞅见没啊,他是要把羊下城给闹翻哩。大帅诡谲而又暧昧的话语里,我看见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跟她们搭讪,男人们的目光有点急切,手上的动作都出来了,有个还没长大的女孩跳起来,嘴里哇啦哇啦几句,像是骂人,男人们果然灰溜溜地走开了。
这天从头至尾。我整个看西洋景似的,后来我跟大帅都喝醉了,烂成一摊泥。据说是我妹让几个公司员工抬我回家的,半夜醒来。看见小三妈妈披衣坐在床边,眼里噙着泪。小三妈妈说。她梦见小三了,小三流落街头。找不到回家的路。
8
果然让小三妈妈说准了。我接到北京方面的电话时,马六斤正跟我商量事儿。他的意思是要我辞掉警察的工作,到他公司里任保卫科长,实在不行,任副总也行。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整个羊下城的人为你打工。马六斤笑笑,他的笑有种说不出的魅力,据说他正是靠这种无坚不摧的笑,抵达他人生一个又一个目标的。我拿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一本正经道,我们不可能成为什么,永远不可能。这时电话响了。
小三让人贩子贩到了河南,北京方面打拐时解救了她。
是马六斤接的小三,他正好去北京,说是部里有个什么批文要办。马六斤的公司到底搞什么,没法弄清楚,大到汽车贸易,小到孩子玩具,都搞。他在羊下城中心地段买了一块地,省城几个专家正在夜以继日为他绘图纸,羊下城最有气派最雄伟的建筑就要破土动工了。马六斤到底有多少钱,羊下城人都在议论。
马六斤很神秘。
小三在路上死过两回,一次是吞下一大把安眠药,害得马六斤中途下车,将她送进医院;一次是企图跳车,被马六斤牢牢抱住了。马六斤说她神经受到严重刺激,随时可能自杀。小三妈妈寸步不离。小三瘦了,几乎皮包骨头。从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和绝望至极的表情,很容易想到她经历了什么。马六斤偷着给我一份材料,看到一半时我的眼睛模糊了,心刀绞似的痛。我把材料烧了,我怕小三妈妈看到。
关于小三。马六斤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你知道小三为什么一次次从你身边跑开吗?我摇头,我无法回答,任何一个男人遇到同类问题,可能都会选择沉默或愤怒。马六斤却说,你太不懂女人,跟你爹一样。我的拳头捏得咔吧响,如果不是看在他费尽周折带小三回来的份上,我可能要跟他决斗了。马六斤对此视若无睹,继续说。你太平静了,生活像一潭死水,小三渴望的是风暴、激情、冒险,是那种时时刻刻让人充血的生活。我说卖到乡下让十几个男人轮奸是不是很好玩?马六斤猛地捣我一拳。歇斯底里地吼,你不是人!
玉儿第二天找到我。她终于肯主动找我了。站在羊下城通往外地的大桥上。我们各怀心事。风从耳边刮过,半睡半醒的太阳把桥下的羊下城搞得昏昏欲睡。凝望着远处的裤裆巷,玉儿问我,记得小时你偷冰糖葫芦给我吃的情景吗?我艰难地笑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就是把羊下城最好的冰糖葫芦给你,你还吃吗?玉儿没就这个问题纠缠,显然她在努力避开什么,她说,哥呀,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没长大,真想再趴你背上让你背着满巷子跑。我说哥老了,再也背不动了。这话一出口,我的泪便不争气地涌出来。老了?哥你知道老了是个什么概念?我没心思回答,我认为我老了。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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