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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安全起见,六子爹派了几个壮劳力,折腾了几天,把刘财主家的院门改了,由双扇车门改成了单扇小门。这样锁起来就很紧凑,外人是没法打门缝里看见里面动静的。院墙四周,让会计王二麻拿红窖泥水写了大大的标语,打倒走资派,打倒姚白玺。边上还让村里画棺材的斜爷画了一个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一画出来,就有人找斜爷问,你画的不是姚先生吧?
斜爷算是个识书人,会讲古书,会念宝卷。他愤愤的,骂,没长眼睛么,我画的是有角的,姚先生有角么?
人们这才知道,斜爷画的不是姚先生,或者说姚先生不是牛鬼蛇神,堡子里的人都认为牛鬼蛇神长着角,上面就那么宣传,堡子里的人这才没砸斜爷盛红窖泥水的盆子。
很快,刘财主家的两间大书房改成了教室,一间厢房让姚先生住,边上一间柴房,供他做饭。六子爹问,满意不?姚先生赶忙点头,满意,太满意了,谢谢您了,队长。六子爹嘿嘿一笑,谢我啥哩,我娃多,你给操心点。
我们二十几个娃,天天做贼似的,一个一个往小门里钻。六子爹定了条规矩,不能排队,不能挤一起进门,怕上头看见。就这样还不放心,让王二麻站门前放哨,看山道上来了人,王二麻就唱两声,唱啥也行,为的是给里面报信。我们一听到唱,就快快地藏起书包,抡起拳头,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姚白玺。姚先生赶忙从桌底下拿出纸牌子,戴脖子上,低头给我们认罪。
姚先生到堡子里不久,就出了件有的事儿。都怪六子妈。自打来了姚先生,六子妈像是变了个人,突然变得勤奋了。大清早的,她不在屋里睡懒觉,也不给六子爹做饭,跑去看姚先生。正赶上姚先生刷牙。六子妈看见姚先生拿根塑料棍,在嘴里捣,捣几下停下,换个方向又捣。六子妈觉得好奇,不明白姚先生捣嘴做啥。躲在墙旮旯里,定了眼神望。姚先生刷完了,嘴一张,噗一声,吐出一嘴白水。六子妈以为姚先生嘴里有了病,跑过去问,姚先生啊,你嘴咋了?没咋。没咋你咋吐白水?姚先生笑笑,姚先生的笑真是好看,六子妈最爱看姚先生笑了,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这是刷牙。姚先生说。刷牙就是清洁口腔卫生。见六子妈不明白,姚先生又说。六子妈这次装懂,她是怕姚先生笑话,揣着一颗乱跳的心回来了。怪不得姚先生牙那么好看,原来他天天清洁呀。我也要清洁,六子妈这么想。正好六子爹从公社拿来一包洗衣粉,六子妈憋不住好奇,也学姚先生的样,找根筷子,筷子头上缠点棉花,拿洗衣粉清洁牙齿。白沫是吐出来了,可六子妈几天吃不下饭,满嘴都是洗衣粉味。
我们的课本是姚先生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据说姚先生把我们念不上书的事儿偷偷告诉了许多跟他一样下放下来的走资派,走资派们合着想法儿,最后才通过上海的亲戚弄来一些旧课本。那段日子六子爹老是外出,偷偷摸摸的,很神秘。起初我们以为美帝国主义真要打过来了,个个摩拳擦掌,做好反帝防修的准备。后来才知道六子爹是拿着姚先生写的信去找走资派。六子爹一不在,六子妈就天天来学校,说是要看着自家娃娃念书。其实姚先生讲课的时候,六子妈就站在窗外。姚先生讲一句她听一句,姚先生讲课用的是普通话,夹杂着软软的上海口音,他讲话我们都着迷,就像听鸟儿在树上唱歌。六子妈听了,就觉鸟儿钻进了心里,扑扑地跳得她浑身儿软。那段日子六子妈逢人就说,我听见广播匣子了,声音那个软哟,美死个人。
广播匣子在我们堡子里是个稀罕,我们堡子里的人除过大喇叭,还没谁听过广播匣子。那一年大喇叭偏偏又坏了,一听六子妈有广播匣子,堡子里的女人都跑来听。六子妈很神秘地说,我那个广播匣子,是我一个人的,外人一听他就不出声。堡子里的人直说六子妈小气,有了好东西光知道馋人,却不拿出来给大伙过过瘾。六子妈捂着嘴,钻被窝里偷偷笑,笑着笑着,忽然就想起姚先生。
他咋吃啊,一个大男人,又长那么秀气,这锅头上的事,哪是他干的?第二天,六子妈一狠心宰了只鸡,跑去给姚先生做饭。姚先生的厨房在小柴房里,挂个白净的门帘。姚先生正在上课,六子妈捣开火炉子,就给姚先生炒鸡。鸡炒熟,姚先生下课了,他先是打盆水,放在太阳下洗脸。六子妈很是奇怪,姚先生脸那么净,还要洗。隔着门帘,她看到姚先生的白毛巾。姚先生啥都喜欢用白的,床单,被单,凡是六子妈看在眼里的,全是白。六子妈就更觉姚先生白了。望着姚先生洗完脸,六子妈隔着门帘喊,姚先生,进来吃饭呀。自打听了姚先生的课,六子妈说话总是拐调,老想学姚先生一样,把话说软一点,可怎么学也学不像,说出的话反倒像猫夹在门缝里,呀呀的。姚先生走进来,很感激地看了一眼六子妈。六子妈当时正在揉面,她想给姚先生做一碗我们堡子里的拉条子。姚先生正要说话,忽然就看见了六子妈的手。他指着六子妈的手,啊啊了两声,往后退,样子像是让六子妈吓着了。六子妈不明白,软软地一笑,姚先生啊,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吧,往后,我抽空给你做饭。
姚先生朝后退了几步,忽然又跑过来,一把抓住六子妈的手,很激动地说,你这手,你这手……六子妈让姚先生抓得很不好意思,羞答答说,姚先生是想婆姨了吧?婆姨是我们堡子里的叫法,姚先生还听不懂。他指着六子妈说,不卫生,真不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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