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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陈镇来到元修身旁跪禀道:“启奏陛下,南兴帝亲率兵马而来,城外约有精骑五千。方才一战,我军死伤数百。”
使节团的护卫军随船而来,未骑战马,眼下仅剩两千余人,而南兴的兵马乃是骑兵,且兵力是燕军的两倍,如若交战,侍卫们虽能护驾离开,但两千将士怕是只有被屠的下场——这话陈镇没说,皇上久经战事,无需他多嘴。
“陛下。”华鸿道从使臣当中走出,方才大战,使臣们都退到了街后,此刻见战事稍停,这才赶来禀奏,“启奏陛下,海上战事已起,探船来报,雾中已能看到战舰的影子,但与约定的数目有异。”
魏卓之操练海防、清剿海寇多年,夜间交战,又是大雾天,不可能不防备敌船偷渡,那些战船中很可能有南兴战舰——这话华鸿道也没说,皇上自登基后便喜怒难测,今夜的心情更不可能好,还是莫要多嘴为妙。
元修听着奏报,望着城门,目光深如沉渊,听罢之后纵身而起,跃上一匹被弃在长街上的战马就扬鞭策马,往城门口驰去。
燕军见驾让出条路来,元修驰近城门,见神甲侍卫和一群武林人士守在吊桥口,桥后是黑压压的南兴骑兵,吊桥当中有着匹战马,浑身浴血,神骏倨傲。
马儿背上无人,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氛并未吓退它半步,它见城中有人驰来,灵耳一动,忽然扬蹄一踏,长嘶一声!
嘶鸣声传进城门,元修座下的战马闻声受惊,调头就往回奔。元修冷笑一声,弃马掠向城门,人在半空,袖下杀气一纵,携着劈长空星河之势,朝吊桥而去!
城墙根儿下,暮青见步惜欢尚无病弱之态,只好压下担忧,与他一同往城门口看去。
此时,守住吊桥的侍卫们已联手迎战!敌未至,杀气先至,大风荡起侍卫们的衣袂,武林义士们护着呼延查烈退往吊桥。
人流之中,卿卿傲立不动,能将它牵下战场的只有一个人。
“故人到了,我们走。”步惜欢揽住暮青朝城门掠去,人未到,袖风已扬。他手中不知何时拈了片草叶,飞叶入阵,遇风而折,看似无害,侍卫们却急忙收手而退。
梅姑和老翁赶来助阵,瞥见步惜欢出手,二人同时惊住,“蓬莱心经?!”
只见星光之下,草叶无踪,城门过道之内却忽然石裂飞沙!尘雾遮目,雾中似有虬龙乘云,迎着狂风疾电,当面一撞!刹那间,沙石走地,飞龙搏电,胶戾激转,挺拔争回!风沙逼得人睁不开眼,一时间难分是龙爪撕裂了风电,还是风电击碎了龙骨,只听惨声一片,血气激涌,风沙平歇之时,步惜欢与暮青落在了战马前。
二人放眼望去,见过道那头儿断弓折矢,尸伏如草,燕军弓兵死伤惨重。
元修傲立在尸堆血泊里,大袖飞扬,衣袂残破,浑似浴血而生。他望着暮青,目光似山重海深,许久之后,才缓缓地看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从容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襟玉带,面含笑意,不紧不慢。
元修的喉口涌出阵阵腥甜,却身如山石,不动不摇。他面似沉铁,目光又缓缓地转到暮青身上,她袆服已去,凤冠已弃,立在那人身旁,昂挺胸,不躲不闪,任他看!
元修看笑了,笑出了满嘴腥甜,却生生将那腔血气咽了下去。
这时,步惜欢才问候道:“当年盛京城下一别,燕帝陛下可还安好?”
元修嘲弄地扬了扬嘴角,倒也坦荡,“算不上好。国破家亡,百废待兴,朝政积病,重振艰难。纵是勤政,也叹山河重整不易,复振之路遥遥。”
步惜欢笑道:“燕帝陛下谦虚了,据朕所知,陛下登基以来,在朝用重典,与民以轻赋,南建水师,东兴海防。朝政虽积病已久,但短短数年,举国上下能有此气象,实属雄才。”
元修道:“陛下过誉了,若比国之气象,陛下才属雄才。我时常会想,若当年我往西北,陛下亲政,今日之燕国可能有南兴之气象?”
步惜欢道:“难。老臣迂腐不化,豪族势力盘错,革谈何容易?朕也时常想,若非当年南渡,江南难有今日气象,可见世间之事皆在因果之中,经曰舍得,实乃哲理。不舍,难得。”
二帝隔着大图东海小镇的城门谈论国事,当真有几分故友叙旧之意,可话里的机锋,又岂为外人所知?
当年二人虽有君臣之约,可元修之父与姑母不在约定之中,元修很清楚他不可能为了报国之志而舍弃至亲之命,当年立此誓约,是他尚不愿因家事与暮青站在敌对阵营上,后来终有此觉悟,却要执意夺爱。
忠孝也好,权爱也罢,世间难有两全事,难舍,又岂能易得?
这么多年了,元修仍然舍不下执念,从今往后,当年的战友情义怕也难得了。
步惜欢叹了声,转头看向暮青,元修想要的并不是战友情义,故而这世间最为这段情义伤心之人只有她了。
暮青望着元修,对步惜欢道:“我有话想跟他说。”
“好。”步惜欢揽着暮青就掠出了吊桥,在此喊话太耗力气,不如到近处说,有他陪着,无妨。
暮青被步惜欢带到了城门口,梅姑和老翁跟来左右,月杀率侍卫们守在过道两侧,所有人都严防着元修和燕军,唯有步惜欢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些许空间给她。
元修看着暮青,只是看着,不言也不语。
三年前,她执政鄂族之时,他命尚宫局依她的身量裁绣了皇后袆服,倾盛京名匠打造了凤冠。一身冠服三年才成,而今袆服已遭兵马所踏,凤冠亦弃在了城楼上。
他其实早就料到她会拆冠为刃,以她的性子,若不是这个缘故,北燕的后服她又怎会肯穿?明知把凤冠端到她面前无异于予虎獠牙,很有可能会造成眼前的局面,他还是给她了,只是因为……他想看她穿一回喜服。
而今……此愿已了。
“元修。”暮青隔着城门过道与元修对望着,星光洒在肩头,冷辉细碎,胜似寒冰,“我最后问你一遍,有洛都的消息吗?”
元修沉默了半晌,平静地道:“你看出来了。”
“你觉得我不该看出来。”暮青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已尽是失望,“我留在都督府里的手札,你看过了,是吗?”
元修没回话,面色平静如水。
暮青摇着头道:“你真是学以致用,话里真假掺杂,神情控制精准,极具欺骗性,的确算得上高手。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本手札只能算是半册,另半册在我古水县的家中,记于从军之前,开篇之言是:‘长时间利用虚假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隐藏自己是十分困难的事,违反本能需要大脑下达特殊指令,而大脑下达指令、身体服从执行需要时间,即使是经过残酷训练的人也只能减少时间差,而不能使之完全消除。’”
看着元修怔住,暮青失望至极。
“那夜,若不是在你的神情里看出了破绽,仅凭那封盖了大图国玺的求亲文书和你的一番话,我真的会怀疑大哥舍弃了我。这正是我痛心之处,你知道我在意什么,可仍然诛我真心……”暮青握拳抵住自己的心窝,缓缓地道,“当年大哥与我从你心口上取下的那把刀,你还得好!”
元修猛然一震,他望向暮青的心窝,那里不见刀光,风里却弥漫着血腥气。她与他隔着一条城门过道,却仿佛已远隔千山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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