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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是有的,但只鼓励圣人的制度与道德,在催生出海瑞那样的‘圣人’的同时,孕育出的更多是奸邪与官匪。”朱常洛的言辞愈露骨。
这是在批判祖制!魏朝暗自心惊。
尽管魏朝已进入司礼参处机务,但他并不知道王安会将收受的孝敬全部“充作公用”。此外,在秉笔之后,他也曾按照惯例向王安呈递过一笔可观的孝敬。
“皇上是要更改祖制?”米梦裳没有卫道守祖的情节,甚至对祖宗成法的具体内容不甚了解,只知其中的只言片语。因此她直接问出了心中之惑。
“不是祖制,而是俸制。”祖制涉及的领域实在过于宽泛了。
“那皇上直接下旨颁制即可呀。”在米梦裳看来,皇上是口含天宪、无所不能的存在,没有做不到,只有看不到。现在皇上既然已经意识到了症结所在,直接颁布旨意切除病灶就行了。
“要是朕下旨增俸养廉,天下数万官吏自然乐见其成。”朱常洛轻笑一声,问道:“钱从哪里来?”
“皇上的内库不是有......”她脱口而出,但话只说到一半便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还真是大方啊。”朱常洛把手放到她的脑袋上,狠狠地揉了两下。“天下官吏成千上万,你觉得一千五百万两银子能多久?”
没等米梦裳回答,朱常洛又问:“而且这银子要怎么?了银子他们就一定会收手吗?”
“想来多数是不会的。”米梦裳缩回脑袋,将被弄乱的头拨到脑后。
朱常洛走到御桌后面剑架前。剑架上面放着一柄单手剑。他伸手将剑拿下来,放在手上掂了掂。“所以在银子之前,应该先把刀子架好。”
锵!拔剑出鞘,剑锋寒光凛凛。
“内廷是架在外廷身上的刀子,而西厂则是朕架在内廷身上的刀子。米梦裳,你知道自己的用处了吗?”朱常洛的视线从剑柄处一直扫到剑锋。
“妾是皇上架在西厂身上的刀子?”米梦裳猜测道。
“再想想。”朱常洛的眼睛里泛起了冬日的肃杀之气。
米梦裳黛眉微蹙,思考片刻后,再次答道:“妾既是剑锋,又是剑鞘。”
“聪明。执行局是剑刃,外稽司是剑锋,而内稽司就是剑鞘。”朱常洛收剑入鞘,然后将之递给米梦裳。“送你了。拿回去找个地方摆着吧。”
“谢皇上恩赏。”米梦裳双手接剑,眼神复杂。
“增财扩源,稽贪查盗,增俸养廉,一样都不能少。”朱常洛收敛心神,又往鼻梁的位置摸去。但这次他提前意识到那里并没有眼镜,于是将手下移,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这制度必须彻底打碎。不打碎重建,贬斥、流放、杀人也不过只是扬汤止沸。增俸容易扩源难,一千五百万两的死钱看起来多,但扔到两京一十三省,扔进深不见底的官场泥潭,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
“妾明白了。皇上保留俸制,保留呈仪和孝敬,不是知贪而纵,而是知之而容。稳扎稳打,徐徐图之。”米梦裳恍然大悟道。
“看来你还是挺聪明的嘛。”朱常洛赞道。
“妾愚钝,皇上谬赞了。”米梦裳辞谢道。
“这个畸形的祖制是我朝的根骨,它已经支持大明两百多年了,一时半会儿塌不了。贸然更易才会天塌地陷。”朱常洛的嘴角扬起慑人的弧度。“朕暂时正不了骨,但可以先把增生出来的骨质给剃掉。”
“接着说吧,内官二十四衙门和各司各库有哪些人把手伸到了应该砍掉的地步。”朱常洛最后说道。“稽查局算出来的东西会牵扯出很多人。有些人会被流放,有些人会处死,但别怕。你只是朕的剑,功成在你,杀孽在朕。”
“妾鄙贱之身,还请皇上尽情使用。”米梦裳持剑拜答道。
在米梦裳密报内官衙门的贪腐情况的时候。王安拉着魏朝离开南书房,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你们都出去。”王安屏退左右。
“遵命,老祖宗。”随行侍候的小黄门得令退走。
“该听不该听的你都听见了?”王安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柔和地盯着魏朝看。这反倒让魏朝的心里一阵毛。
“老祖宗,奴婢听得真真切切。”魏朝赶忙下跪,并用膝盖挪移至王安身边。
魏朝只比王安小几岁,不是王安名下的宦官,自然也谈不上干儿子与干爹的关系。在新君尚未登极之前,王安和魏朝算是两相得宜的平辈。但太子御极,王安秉笔之后,平辈平级的关系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上下尊卑。
宫内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内官二十四衙门,每个衙门的掌印太监领的都是正四品衔。但除了御马监外,其他衙门的掌印太监见到司礼监的掌印或秉笔都会非常自觉地行跪礼。
魏朝虽入司礼监任秉笔,但他清楚得很,这完全是因为王安的抬举。不然皇上的龙目怎么可能扫得到兵仗局这里来。王安能把他举起来,也就能把他摔死。
王安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在房间门口的台阶上靠着门槛坐了下来。他拍拍旁边的空地,说道:“过来坐。”
“唉!”魏朝撑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爬。
“你知道为什么不避着你说话吗?”王安说道。
魏朝闻言心下稍宽,但嘴上还是说:“奴婢愚钝。还望老祖宗赐教。”
“你上下打点事情主子早就知道了。”王安的声音仍旧很平和。
“那奴婢的罪过......”王安此话一出,魏朝又陷入六神无主的惶恐之中。
“这也不是什么大错。主子了解伱,知道你还是得力的。”王安伸出手去拍了拍魏朝的后背。这让魏朝放松了许多。
“咱们做奴婢的,最重要的是什么?”王安问道。
“自然是忠!”魏朝毫不迟疑。他也是进过内书堂的,而内书堂教授的第一個字就是忠。
“主子不避着你说话就是认可了你的忠。”王安笑道。
“老祖宗!”魏朝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奴婢这就把收受的财物呈还内库!”
“留着。那点儿金钱往来嘛,主子不放在心上。主子容你,一是因为你忠,二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干。连我也不得不这么干。”王安的笑容里充满了慈祥与宽容。“但等哪天我不这么干了,你也就别这么干了。明白了吗?”
“奴婢省得。”魏朝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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