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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惟是在鸟儿的啁啾声中醒来的。
住在环山的别墅,鸟鸣声于他而言亦是稀松平常。他尚未完全清醒,所以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正睡在家里,头脑也不由得回想起今天的工作、会议、以及一切能够驱散睡意的烦心事。他从体外感受到光的刺激——不,不是刺激,那是无数细微的光的粉末,透过一层布窗帘悬浮在空气里。空气很冷,以至于使他难得地眷恋起温暖的被褥。被褥上残留着馨香,一个花季少女的馨香。除此以外,还有旧家具的味道,旧书纸的味道,洗得干干净净的纺织品的香味,再就是一种特殊的,只能用整洁来形容的味道。这些味道无比调和地融汇在一起,充分安抚了他刚开始产生出烦闷的情绪。
这时,陈蓉蓉推开房门,像一只小猫般灵巧地溜了进来。她大概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俯下身来,撩开他的刘海亲了亲额头,像哄她的洋娃娃那样在耳畔柔声呢喃:
“起床了哦……妈妈在房间里睡着呢,要小声一点。”
说罢,她又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他睁开双眼时,房门已经重新掩上,不过寒冷的空气中新掺入了一股热粥的香味,那是随着她的进出从厨房里飘进来的。床头的塑料灯罩、衣柜暗淡的色泽、书桌简朴的木纹,还有蒙着一层不算遮光的布窗帘的小窗,这些物件无不显示出他正身处在她的房间,在她的家里。可他却觉得在这儿十分安宁,十分自在。整个房间充满了令人爱恋的舒适与惬意,他甚至觉得这里比他的家要更像一个家,更像得多。
在这以前,顾惟其实并没有家的概念。他只有房子的概念。他会觉得某栋房子属于自己,却不会觉得自己属于那栋房子。但是家……他头一次感受到,如果某个家属于他,那么,他也应该属于那个家。
简单地洗漱过后他换回了昨天的西装,走出房间找陈蓉蓉时,她正把刚热好的粥倒进一个带有提手的保温饭盒里。见他来到客厅,连忙又钻进房间收拾起昨天的残局。客厅里开着灯,光线下的家具仿佛静物画般,带着一种无人问津的寂寞。阳台外的天色尚未亮起,只能看出如阴影般的树的枝桠。
拿好书包和饭盒,她像说悄悄话似的问他,早餐到车上吃可不可以?她怕在家里逗留太久叫母亲发现。
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可顾惟却莫名地有些想笑。他是她的情夫,她是他的共犯。一个瞒着母亲偷尝禁果的女中学生,躲在自己小小的卧室里呻吟颤栗,与他分享着本不该在这个年纪品尝的快感……即便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也依然使他感到兴奋。那并非是情欲的兴奋,而是更加纯粹、也更加雀跃的兴奋。经过一夜疯狂的性爱,他的狂喜并不像得到满足的性欲那样无迹可寻,反而转变为一种经久不衰的快活。对,不是被某人某事取悦的愉快,而是快活,毫无道理的快活。哪怕她什么都没做,他也依然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快活。哪怕穿过暗得不辨台阶的楼道,在微明的天色下看到夜里经过的路灯和垃圾箱,他竟也想不起昨天的荒诞感来,反倒还觉得那种荒诞不过是大惊小怪。毕竟,她每天就是沿着这条路去上学的不是么?
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目光,所以很快,她也觉察到他正在注视着她。她扭回头来,脸上没有沾染一丝忧郁,眼睛里也瞧不出半件隐晦难言的心事,只是一对上他的目光就有些羞赧地想要微笑。她的眼睛澄澈得都快透出水来,微笑中充满了真挚。她是柔顺的,同时也是鲜明的,一颦一笑都宛如鲜花初绽般洋溢着生气。他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感觉到快活,他确信自己在她的眼中必定也是同样的状态,因为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极其顺眼——譬如染上金辉的朝霞,譬如横斜在半空中的电线,譬如四周整齐矮小的楼房——说句老掉牙的话,世界从未如此美好。这世上的一切都能轻而易举地使他快乐,空气中的每一种气息都让他感觉到无比欢愉。
因为这样的快活,曾经束缚住他的无力与挫败也奇迹般地一扫而空。那种挫败,说白了,其实就是当惯了版本之子的顾惟在一次大更新后跌落神坛,被全新的角色和机制吊打到怀疑人生,差点就要删号退游。可是在陈蓉蓉这睡了一觉,他血回满了,魔也补够了,觉得自己又行了。当然这种觉得并不完全出于感性,昨天的他才是完全出于感性,满腔愤懑却又无计可施,根本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对策。但是今天,对策已经初具雏形。爱情带来的新鲜刺激使他的神思达到了巅峰,他可以一面对陈蓉蓉微笑,听她偶尔提起几件生活的琐事,一面运转着活跃得简直不知疲倦的大脑。他在构建起一个系统性的,可施行的,并且成功率绝不算低的全盘计划。他要击溃姚文龙的华人商会并且取而代之。时代变了,这帮老狗早该把位子腾让出来。他知道有不少人都打着和他相同的算盘,之所以憋了这么久都没折腾出什么动静,就说明这件事情绝不简单,更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很多的资源,很多的筹备,以及比前两者都更多的耐心和隐忍。但是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怕。他有花不完的钱,有取之不尽的体能和用之不竭的精力,并且所有的一切都正处在上升期。他感到自己无所不能,尤其当这个女人坐在面前的时候,他
就是无所不能的。
男仆早已在车上备好了早餐。看着桌板上水灵灵的蔬菜,摆盘精致的水果,漂亮的面包和彩色的果酱,还有去壳剔骨的鱼肉、虾肉、煎蛋,她只得默默把自己的保温饭盒放在脚边。而这也将顾惟的视线从她的面庞引到了她的手上。
“装的什么?”
“……这个吗?这是粥……”
她以为他是想看一眼,慌忙把盖子旋开。不过他并没有凑近过来,而是直接从怀里拎走了整个饭盒。
“皮蛋瘦肉粥?”
她点头,有些忐忑。她的粥自然比不上他的早餐丰盛,可她还是很希望他能尝一尝粥的味道……她今天早上尝过,味道很鲜美,至少她觉得很鲜美。而顾惟好像也觉察到她的心思,竟然真的顺应了她的期待。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口,顺带也把面包鱼肉什么的推往她的面前。
“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很公平。”
他的语气很自然,却反倒流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亲昵。这使得喜悦在她的心房膨胀起来,像一只想飞上天空的气球。经过昨天一夜,她其实也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改变,尽管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顾惟为什么会半夜叁更地来找自己。她想问,却又恐惧失去他来之不易的亲昵。
“那个……那个姚小姐,你……你不喜欢她吗……?”
说罢,浓密的睫毛就掩了下来,好像不太高兴她这么问似的。
“算不上不喜欢吧。”
她怔了小半晌,然后迅速埋下脸去点了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这或许是因为她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她明确感受到痛苦刺破了那只气球,不管别开脸还是错开目光都根本掩饰不住喜悦破灭后的苦楚。但很快,她又从顾惟的口中听到了他故意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不是不喜欢,而是非常,非常地厌恶。”
她诧异地抬起脸来,看到他正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自己,哪里有什么不高兴,那双黑眼睛甚至还在笑话她呢。
“高兴吗?”
他踢踢她的鞋尖。
她红着脸把脚缩了回来,不让他踢,眼睛也不再看他。她又想怪他使坏,甚至想冲他生气。他分明知道……分明知道却还是这样作弄自己……可是,她真的很高兴。她高兴的并非是顾惟说厌恶姚月君——尽管不得不承认这的确驱散了她心田上的阴霾——她真正高兴的,是他理解了自己的心。她感到一直以来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道无形的壁垒,顷刻间似乎冰消瓦解了。
陈蓉蓉是女人,关心他的异性关系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既然关心了,那就应该全方位地关心,该说的话一次性全部说到位,以后也用不着再胡思乱想。因此,他主动向她说起自己对姚家的看法,哪怕这些话他一次也没有在人前说过。
倒也没什么复杂的。姚家的发迹始于十九世纪末。当时他们兄弟二人靠着给联军当走狗攒下的钱逃到美国,然后很快混成了华人圈里的头。这些都是历史旧账,他不想过多置评。真正让他蔑视这个家族的,是他们跟那些欧美贵族鬼混到一块的荒唐事。资本膨胀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与权力媾和,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但不管怎么媾和,本质都是为了弄到更多的钱,如果弄不到,那必然会导致资本的衰落。姚家就是衰落的其中一个范例。而且这并非是因为能力不足,完全就是脑子进了水。他们之所以攀附权力,不是为了赚钱,而纯粹是出于对当贵族这件事的痴迷,或者说,是出于对融入以白人为主导的西方上流社会的痴迷。
姚家的子弟到底是不是得到了主流社会的接纳不得而知,反正各个都染上了欧美贵族的臭毛病——男的只知道游猎赛马,女的只知道宴会美甲,以饱食终日,游手好闲为荣。家族事业蒸蒸日下,内债和外债欠了一屁股,最近似乎连银行贷款都缩紧了。这是完蛋的信号,除非能抓住一个富有的联姻对象,否则树倒猢狲散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姚文龙才会这么急着向他兜售自己的女儿,甚至还很自信他会落入美色的圈套。当然,最后这件事他没说。
对他使美人计——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如果想要女人,比姚月君漂亮的一抓一大把,远的不说,面前这个就是。他看着陈蓉蓉听得一知半解的脸,无端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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