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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穿着件石青色丝面貂皮金龙褂,内里衬着二色金面黑狐狸金龙袍,脚下蹬着青缎毡里皂靴,头上戴着紫貂缎台正珠顶冠。外边裹着一件纯黑无杂毛的貂皮大氅,也不叫煖轿,步行出了与月华门相对的角门径直北拐,都寻思着定是要去御花园的,谁知未至风彩门便见他往西一拐,径往永寿宫的方向而去。
乾隆不说话默默前行,别人自然也不敢说话,静静陪在他身后,眼瞅着过了永寿门,快到太极殿时,居然再往北拐,进入了永寿宫与太极殿之间的夹道。
这个方向善宝从未来过,现夹道之内居然并无宫灯,进来之后便猛的一暗,加上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大朵黑色乌云,将月亮遮了进去,使得小太监手里头挑着的灯笼仿佛都暗了下来。
乾隆却犹未所觉,依旧默默的往前迈着步子,眼瞅着一座宫殿巍峨在望,却并无任何灯光透出,只黑咕隆咚的蹲在远处,暗夜之中,居然瞧着别样狰狞可怖。
“主子爷,底下人传说这宫里头不干净,您身子贵重……要散心,不若……”高大庸诺诺的尚未说完便被乾隆一声冷哼憋了回去。
这冷哼比那刀子似的夜风都冷,善宝侧脸看一眼福康安,见他冲自己摇头,嘴里不出声做着口型,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猜出是“长春宫”三个字,心里不禁打了个突。
这长春宫到底关着谁呢?禁宫之内一个个的讳莫如深,问了几次福康安都被他扯开了话题,现在瞧着乾隆的样子,好像目的地便是此地,善宝突然有种密室寻宝即将打开的感觉,一颗心砰砰的跳了起来,声音之大,简直振聋聩。
“是朕听你的,还是你听朕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朕乃天子!福康安,善宝,去,把门给朕打开!”乾隆的声色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却自有一股浓浓的威势缓缓散。
善宝稍一愣神,见福康安加快步伐,连忙跟在他的身后,越过乾隆,匆匆向前跑去,见一偏门,上边门环上缠着锁链,却未上锁。
铁链触手冰凉入骨,解开时出的哗啦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别外刺耳,随着咯吱难听的门轴转动,门开时,暗夜里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扑棱着翅膀从里边撞了出来,嘎嘎叫着,把善宝和福康安同时吓出一身冷汗。
此刻乾隆已经走了过来,瞥眼看了那地上乱窜之物,冷喝一声:“不过是几只雪鸡罢了,多点几盏宫灯,随朕进去。”
身后的小太监连忙又点了几盏灯笼递给善宝和福康安,在往后,影影绰绰的三五人甚至点燃了火把,出滋啦啦热油燃烧的声音——那是乾隆的暗卫,级别相当高,善宝久闻大名,还从来都没有见过,想不到今日开了眼界。
暗卫度极快,裹着黑衣刷的便从善宝和福康安的身旁掠过,护着乾隆往门内行去。善宝看了看福康安,现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笼照耀下也是一片惨白,心中暗暗取笑一下,恐惧之心去了大半,挑着灯笼抢在福康安之前进了那道门。
入门便是一条宽可一丈的青砖甬路,缝隙间干枯的蒿草足有一人来高。甬路尽头,整个宫殿一片黑暗,廊子中鬼影绰绰,偶尔夜鸟哀鸣,加之回风萧萧掠殿而过,出的丝丝鸣声,似悲似泣,气氛瘆人到了极点。
暗卫有四人,已经将乾隆团团围在中央,借着火把上跳跃不定的火光,善宝见乾隆的脸上似悲似喜,踏着暗卫踩倒的蒿草径直来到大殿的正门,静静的站了好久。善宝和福康安便站在他的身下台阶上,默默等待,良久良久,都快不耐烦的睡着时,猛然,殿内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嘤嘤咛咛的哭泣,似魔音穿耳一般,透过厚重的殿门,直撞到殿外站立人们的耳朵中。
善宝身子猛的一颤,只感觉所有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急忙去看乾隆,见他身子也是一震,一把推开护在他身前的暗卫,往前一个大步,伸手就将厚重的殿门推了开来。
哭声更真,善宝和福康安连带一众太监惶惶不安,正要随着乾隆进殿,便听他一声断喝:“都在外边等着,龙十三,龙八,谁敢进殿半步,给朕诛无赦!龙七龙九,你俩随朕入殿!”
此刻善宝已经可以肯定殿内一定关的有人,乾隆一定知情,却无论如何都猜测不出是谁。不过心中的恐惧却慢慢消失,轻轻拿肩膀撞了福康安一下,投过去一道探寻的眼神。
福康安惊魂未定,身子猛颤了一下,看一眼拿着火把门神似的黑衣蒙面暗卫,冲善宝摇了摇头,低下脑袋一句话都不敢说。
乾隆的厉喝声似乎还在殿内回荡,场面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火把燃烧时出的噼啪声与风吹殿角的呜呜声,似怨妇恸哭,似离人悲泣,呜呜咽咽,吵的人不得安宁。
这真是一段难捱的时光,空气仿佛被寒冷的空气冻的凝固住一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殿内传来动静,乾隆在两个暗卫的护送下走了出来,别人谁也没理先冲高大庸道:“下来告诉内务府一声,再派几个小太监过来伺候,院子里都荒芜成了这样,这里伺候的太监着廷杖四十,打去南苑马棚铡草。”
高大庸“扎”的一声,哈着腰虾米似的的再无余话。乾隆也不去管他,昂出殿,居然一不留神,被那高高的门槛拌了一下,一个踉跄,唬的一干围着的暗卫太监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善宝倒是有心表现一把,无奈没那暗卫度快,只能空自遗憾。见也不知道是龙几扶住了乾隆,听他怒道:“早吩咐每宫门槛降三寸,内府大臣干什么吃的?”
“主子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这宫本也要改的,送内务府的单子也是写着的……内府高大人说这宫荒的太久,便将此宫勾……”
高大庸话未说完,便见乾隆冷冽的眼风扫过来,慑的他一颤,后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乾隆冷哼一声:“你是听高恒的,还是听朕的?嗯?”
高大庸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砰砰的磕头无数,嘴里直嚷该死。乾隆却不再理他,一把推开旁边扶着他的暗卫,怒哼哼的迈步下了台阶。众人不敢怠慢,匆匆跟了上去——善宝看高大庸岁数不小,却被吓成这样,心中不忍,上前搀他一把,得他感激一瞥,这才加快脚步跟上福康安。
出了阴森森的长春宫,转出夹道,重又回到宫灯照耀下的亮白之地,善宝顿时觉得心也一松,便见暗卫倏忽消失,心中不知怎么,忽的想起了那日夜里在富察府的池塘边棠儿消失的情景来。
真有武林高手啊——那棠儿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呢?福康安知道他的额娘会武功吗?善宝琢磨着,心说改日倒要问一问棠儿,最好跟她学上两手——现在自己这脸蛋儿,在这个男风盛行的时代总没安全感,有了这倏忽消失的本领,打不过总能逃罢!
“唉,你们说,蠲免钱粮,修治河防,以宽为政,这些政策不好吗?天下臣民不是也得了实益么?怎么有些地方偏就不能体贴朕意,不是扛着不办,就是玩忽懈怠,甚至姑息为奸,做出这等……真奇怪,明摆着的好事都能办歪了,难道朕真的错了吗?”
猛听乾隆叹息,善宝侧头一看,现居然就剩自己和福康安跟在乾隆的身后,高大庸等离着自己三人足有十多丈远,想来是在自己走神的时候得了乾隆吩咐的缘故——这便是乾隆的心事吧?这样的机会可不多,怎么回呢?
思谋着,便听福康安陪着笑道:“主子多虑了,人无完人,五个手指头还没有一般长的呢,有忠臣,自然就有奸臣嘛——圣祖爷除鳌拜,削三藩,平准格尔,厉害吧,不一样有索额图明珠党争?主子太过求全责备了,依我看,当今盛世,万世不出其一,纵有些不尽如人意的,不过是疥癣之疾,圣光普照,总归无碍。”
乾隆噗的一笑,“你倒会拍马屁,善宝,你说说看。”
此刻善宝已经琢磨好了措辞,见乾隆停步,连忙站住,冲乾隆一躬笑道:“福康安那个‘疥癣之疾’用的好。奴才阿玛早亡,是主子提携,才走到今日地步——奴才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最是明白此中况味。这人哪,没有做官之时,都抱着济世救民造福一方的雄心。一旦为官,就忘了这些根本。奴才看杂书,上面有句打油诗,念给主子听听——‘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薄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人心不足么,当了小官想当大官,当了大官还想封侯拜相,眼睛全瞅着上官,哪里还记得起当年读的圣贤书,立的安邦志呢?人从此心,都想着讨上官欢心,于是走黄门的送银子,走红门的送女人,就是白布,成日里泡在这大染缸里也得染上颜色——延清老大人那样的好官,毕竟还是少数啊!”
乾隆学究天人,却从未听过善宝念的那诗,细细思量,还真是这么回事,却不知道善宝把其中‘作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之句删了去,默默重复了两遍,叹息一声道:“依着你,又当如何矫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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