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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尚醴双眸望着乐逾,仿佛闪过千百种念头,一时间竟有些心力交瘁。他不再多言,站起身道:“我知道逾郎现在不想与我相对,既然无法好生相处,你我就分开各自冷静一些时日。你不愿留在勤政殿,我也不会勉强你。宫中最不缺屋舍,不会叫逾郎没有合意的住处。”说完,独自去偏殿休息。四个宫人服侍他更衣,萧尚醴道:“备下温室殿——”宫人听他没有说完,仍跪伏在原地。温室殿奢华温暖,历来是宠妃所居,却在后宫,离太后的仙寿宫太近。母后不会坐视男子留在后宫,他也不会愿意置身于宫廷女眷中。萧尚醴停口,看着殿外夜色,道:“罢了,还是将琼台岛上翠合馆整理出来,一切陈设按勤政殿办,若有所需,皆可自内库中取用。”宫人领命退下,萧尚醴又道:“移屏风来。”宫人自举着灯的铜像手中端走烛台呈给他,萧尚醴举烛走近移来的素绢屏风,那屏风极大,高如一面墙,要踩一架矮梯才能平视顶部。屏上是一张大楚的疆域图,每一地都以小楷标注了十年间历任郡守的名姓出身,功绩过失,甚至连与朝中谁有来往,与谁为姻亲都一一注明。过往三年,萧尚醴将这屏风放在勤政殿中,每一夜入睡前都要秉烛看过,算至今已有千次。他伸出手,宫人立即递上笔。他猛然一阵眩晕,手扶木框,险些跌倒,却只当无事,接过笔在楚吴交界处添上一笔备注,道:“善忍禅师每五日应该入宫一回,为何连续两次不曾入宫侍讲?”善忍为他冒险,参与春芳苑外的围攻,身受重伤,可有宗师为他疗伤,应当已经没有大碍。他以往到该入宫之期都风雨无阻,只为讲经时见萧尚醴一面,近日却两次缺席。从前服侍先帝的洪太监有一个义子,名叫刘寺,如今在萧尚醴身边伺候,此时回道:“小人斗胆,为了在陛下垂询时不至于无话可答,小人擅自问过明鉴司苏使,苏使只说,应是与思憾大师有关。思憾大师是宗师,明鉴司不敢监视。”萧尚醴道:“宗师果然插手了。”实在头昏目眩,咬唇又道:“翠合馆限明日之前打点妥当。”这一夜,太液池上小舟往来,太液池连通大湖,湖名凤池,浩渺无边。湖岸上是一片林子,林木尽头就是东城墙,而近城墙的湖边,有一座琼台岛。宫人在琼台岛出出入入,将岛上翠合馆装点一新。天明时,从勤政殿中传出一纸手书,为翠合馆改名。承庆殿内,田弥弥正在写信给兄长吴帝,这几年来她一直在交好兄长的近臣,今日却有些心神不宁,灵秀明艳的面容略露憔悴,强以脂粉修饰,写不到两行字就搁笔。聂飞鸾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田弥弥哀戚道:“好姐姐,大哥哥真的被囚在宫中?”聂飞鸾道:“大兴宫下了禁言令,有敢言及此事的,皆拔舌杖杀。陛下不会把义兄囚禁在后宫,而大兴宫中多有烛照、明鉴两司的人,我们要想查探,势必会惊动陛下的耳目。”田弥弥合上信笺,微微咬牙,道:“再等半天,下午传我的令,取内库的存册来。”到午间,延庆殿的女官取来存册,田弥弥靠在坐榻上,吴国侍女为她按摩额角,她向聂飞鸾依去,道:“姐姐,我头疼,劳你为我读一读。”聂飞鸾压下忧虑,读道:“二月二十七,赐披香殿淑妃高氏九回沉水香十盒、鸳鸯文鞇四张;二月二十八,赐含华殿婕妤吕氏紫金被褥香炉三只,七出菱花镜一奁;三月一日,取出鸿羽帐,置于……”田弥弥已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与聂飞鸾相对,聂飞鸾蹙眉道:“置于‘盟鸥馆’。”田弥弥抬起手,一旁自有侍女扶她的手让她起身。她道:“备驾,本宫倒要看看,宫中何时有了什么‘盟鸥馆’。”皇后辇架沿廊道通往大兴宫,廊道在空中犹如虹桥,廊下林木顶捎一层白霜。田弥弥嘴角含笑,笑意却不到眼底。下辇换舟时,聂飞鸾轻轻一捏她的手指,她才动容回顾。太液池上舟是凤舟,舟前是朱红凤首,足可乘百人,夏日时有百名宫人在舟两侧打扇。凤舟推开湖水,行了两柱香才到大湖中,又过小半个时辰,遥遥得见琼台岛。岛上一层小雪,馆阁外多栽绿梅,所以馆名“翠合”。现在馆外一夜之间,五、六十株绿梅都已移走,只留下一两株在庭前供人玩赏,岛上放置数十盆高矮不一的盆松。宫人见皇后到来,都垂首相迎。田弥弥道:“起来回话。”宫人回道:“奉陛下令,琼台岛更名瀛洲,翠合馆更名‘盟鸥馆’。”人与海上鸥鸟同游,心与鸥鸟为盟。此地为谁而备,不言而喻。田弥弥一言不发,侍女为他推开大门,室内文玉几案,博山香炉,山水屏风,虽还没有人入住,却已经可以看出这绝不是给女子的居处。宫人畏惧道:“殿下……若是陛下知道……”田弥弥道:“本宫只是来看一眼,你们怕什么。”回到延庆宫,聂飞鸾道:“弥弥……”田弥弥咬牙切齿,肩头颤抖,依偎进她怀中,道:“姐姐,我好恨,我好恨啊。”她抓着聂飞鸾衣袖,却是想起自己的母亲,一世被囚在吴宫之中,华服殿宇都是枷锁牢笼。那些耻辱悲愤时隔多年,激荡起来,摧折她的心肝,在冬日里犹如被烈火煎熬。聂飞鸾心痛不已,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唯有让她扑在怀中,轻轻抚她背部。她埋首不语良久,一双玉臂紧抱聂飞鸾腰身,竟分毫不像一国之母,而像一个年纪很小的女童。她埋在聂飞鸾怀中,低声道:“姐姐……我忍不下去了。”自十几岁起,就在吴宫中忍,在父兄面前忍,出嫁与萧尚醴定盟,更是每一日耳提面命自己能忍自安。这一天却再也不想忍。她不能坐视如同兄长的人蹈母亲的覆辙,被禁锢在楚宫之中。田弥弥涩然道:“姐姐,我早就知道,有些人,比如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宫墙。吴宫也好,楚宫也罢,一个皇帝的女儿,另一个皇帝的妻妾,不能亲眼看一看这两座宫城外的景色,都是我命中注定,我不躲开。但有人,至少是大哥哥那样的人,不应该被困在四面宫墙里。谁都不能这样做,我不允许!好姐姐,我知道与陛下为敌,是陷我自己于险地,但我……”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许多年不曾有这样的冲动。却忽觉温热水滴自头上落下,她抬起头,见聂飞鸾拭去泪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也是我的义兄,你做的是对的事,我怎么能拦你?你要怎么做,我都陪在你身边。”入夜,勤政殿中,刘寺奔入殿内,跪道:“陛下,禀陛下,太后……与皇后,辇驾朝盟鸥馆去了!”被改名瀛洲的琼台岛外,雪夜湖上停泊一只凤舟,自凤首到两翼灯火通明。萧尚醴立在舟头,寒风拂面,他身体不适,下船时几乎踏空,好在刘寺及时扶住。两行侍女提灯,一个华服女子朝他走来,正是田弥弥。她身后不远,母亲宫中的女官朝他行礼,萧尚醴扫视诸人,对田弥弥道:“你竟敢惊动母后。”宫中能令天子听从的只有太后,就当年连萧尚醴要争那皇位,也有几成是为了她,为了周室血脉重登帝位。田弥弥道:“臣妾微不足道,怎能打扰母后清修,是陛下的所作所为惊动了母后。”萧尚醴被她激怒,胸闷气促,但他素来尊敬母亲,一刻也不会让母亲多等,当下强作无事,趋步到凤舟前。容妃虞贞质已经是太后,却素衣素裙。她毕竟是国君的生母,衣裙再素也不会没有纹饰,那衣上暗纹影影绰绰,在灯火下散出濛濛晕光。萧尚醴上船,宫人纷纷行礼。宫中女子都颇有姿容,但在这母子二人之间只能退避。萧尚醴上前,道了一声:“母亲。”虞贞质依然坐着,面上有一种怔怔出神的情态。周朝皇室与蓬莱别有渊源,她嫁先帝为妃后,前任岛主曾与她通过消息,问过一句可有什么要援手的。她当时只觉百感交集,并未回复,因为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她已经为先帝生下子嗣,难道能带着南楚太子离开宫廷?她并没有那样的魄力,这一生只能求佛罢了。可如今……她吃多了苦,所以不愿见别人苦。留在凤舟上,不涉足岛上一步,也是为蓬莱岛主保全颜面,否则真要见面,她是一国国君的生母,他又算什么,自己儿子的男宠吗。虞贞质明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却还想再问幼子一回。她道:“醴儿,这是真的吗。你可有什么要说的?”萧尚醴道:“儿子没有话要说。”虞贞质看他许久,只觉他与先帝越发相似。她神情不知是悲哀还是痛苦,女官扶她起身,她与萧尚醴平视,道:“醴儿,如果你还当我是你母亲,就将那个人——逐出宫城。”萧尚醴道:“母亲是太后,是国君之母,但我才是国君。哪怕是亲生母亲,也不能……持国君在手如持幼儿。我才是一国之主,我想留谁在宫中就可以留谁在宫中。有人进谏,我就廷杖谏臣;不合规矩,我就废除规矩……”说到此时,竟摇晃一下,他尽力吐息,却稳不住身形,只听周围“醴儿”“陛下”的呼喊,就此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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