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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美心看他那态度,笑了笑,说:“你呢,也用不着埋怨我。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我不帮你帮谁?这一片苦心全是为了你家庭和睦,长久之计,你日后还要谢我呢!”
程凤台冷笑道:“哦?我还要谢你?”
程美心收起笑脸,端起另一副姿态点拨赐教:“我问你,弟妹手里有钱娘家有势,她还怕什么?她就怕拆散人家!怕家里没个男人!过去在上海,你每次在外面胡闹都闹不到底,她哭一哭你就服帖了,久而久之,弟妹也就吃准了你是什么样儿的人了,知道你嘴硬心软,心里总是看重她和孩子的。她没有惧怕了,不就得骑到你头上来了吗?”
程凤台看她一眼,自去点了一支香烟,没接茬。
“当然了,你们结婚十年,现在想起来要立规矩也迟了。因此更要趁这机会和她分开一段时候,彻底冷透了她,教她知道没有男人是什么滋味,把她的要害重新捏在手里。难道她真有魄力与你离婚?等做服了弟妹,以后别说不敢再疑心病冤枉你,就算你真在外头乱来,恐怕她也不敢说一句话,只怕惹恼了你,你又一走了之呢!”
程凤台望着程美心,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早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心狠手辣,不过看她一向对二奶奶这么好,两个人亲亲热热,像是无话不谈的,想不到她对二奶奶的情义也很有限。程凤台简直不知道该感激她终究是向着自己,还是该替二奶奶感到寒心了。正说着话,赵妈给程凤台端上早餐,那边商细蕊衣着整齐下楼来了,迎面见到程美心,不由得一愣。程美心笑容满面地招呼他:“商老板,你好哇?什么时候排大戏打发人来喊我,我可好久没听了,想得慌。”
商细蕊深知她不安好心,不过两个人始终没有撕破脸过,只好点了点头,敷衍了一声,一口叼起桌上的吐司面包站着吃起来,急匆匆的。程凤台问道:“这是要上哪儿去?”商细蕊说:“去水云楼一趟,刚才沅兰打电话给我,有点急事。”程美心就那样悠悠然喝着咖啡,听见这一句,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程凤台便让老葛开车送商细蕊。程美心随后提出要去见见孩子的妈,程凤台断然拒绝了。程美心又说给孩子找了个奶娘,正在医院检查身体,吃补品,过两天就送来。这倒正中程凤台的所需了,程美心走的时候,客客气气把程美心一路送进车子里。
然而程美心肚肠里的弯弯绕岂是程凤台琢磨得透的。她离开小公馆,扭头就去了二奶奶那里。二奶奶这些天不知掉了多少眼泪,见到程美心,就算见到了诉苦的对象。范金泠年纪小,商量不出主意,同时也不愿在蒋梦萍和四姨太太面前太丢面子——二奶奶后悔赶走了程凤台,在程凤台还没踏出家门的时候,她就开始后悔了,这份熬心的苦楚,唯有向程美心诉说。
但是今天二奶奶还没有开口,程美心就抢先道:“弟妹你是不知道啊!商细蕊多有心机!把孩子的妈撵走了,现在由他霸占了凤台,两个人住着一幢花园洋房呢!我猜啊!那孩子八成也是他用来拴住凤台的手段!”二奶奶所有怨气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满腹惊奇。程美心接着说:“凤台这回算是受委屈了!我刚从他那过来,都几点了,凤台早饭也没吃上一口。老妈子现炸了块面包,被那唱戏的看见了,狗抢食一样扑过来就吃了,一点儿也不顾别人的。就这几天的工夫,凤台是眼圈也黑了,下巴也瘦了……作孽哟!”
二奶奶连忙细细追问她那下堂夫的情况,程美心原本原样告诉她,用不着添油加醋,就够触目惊心:“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男人粗枝大叶,脑子糊涂,顾前不顾后的,没有女人他们就过不成像样日子。何况两个男人呢!”
二奶奶犹疑着说:“这倒是不一定的,他们唱旦角的男戏子我是见过的,除了不会生娃娃,其他做派和女人也差不多。”
程美心不禁怪叫起来:“差不多?差得多了!商细蕊那个人……”程美心想了想措辞来形容:“又狐媚又野蛮!你是没见过!过去跟着司令那会儿,他敢光着膀子和当兵的摔跤!发起脾气大喊大叫的!凤台是个体面人,纵然对他有些真心,也顶不住这份不般配。他们两个人要是踏踏实实把日子过下来了,喏,我这耳光你随便打!”她侧过脸去伸给二奶奶,二奶奶哧一下笑了。程美心把之前那番话换了个称谓,又说了一遍:“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凤台三天两头找一回商细蕊,怎么不让人上瘾?干脆让他们挨头挨脚过日子去,过到穷途末路,绝了念想,他自然也就回来了。到那时候,弟妹就大度点,把孩子认下来,凤台是个知好歹的人,怎么不感激你?”
程美心一张嘴皮两套词,分析得鞭辟入里。这对夫妻不管是谁做服帖了谁,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差别。如果顺便能整倒商细蕊,那就太好了。
第99章
程凤台送走了姐姐,独自在家里吃了中饭,睡了午觉,和察察儿谈了一会儿天,嘱咐了她过两天上学的事,心里却惦记商细蕊的膝盖还没好透,想沅兰着急把他喊去,不要是因为水云楼没人了,喊他去救场的。等到时近傍晚,老葛的车子空着就回来了,程凤台问起他商细蕊的下落,老葛支支吾吾的说不连牵——这实在是没法说。
今天下午,常在商细蕊眼前转悠的那一位陆公子不知什么时候与安贝勒结为朋友,趁着商细蕊养伤,两个人跑来后台撒野。陆公子眼界高,看不上旁人,是被安贝勒生拉硬拽来壮声势的,也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商细蕊一面。安贝勒仿若无人地坐到沙发上和戏子们聊天,嗅鼻烟,吃茶,背着商细蕊,戏子们谁也不想得罪安贝勒。下午的戏不打紧,后台的人也没有几个,但是周香芸之类小字辈的都在,周香芸的妆化了一半,逃也没处逃,从安贝勒一进门,他整个人就像放在开水里煮着一样,煮烫了,煮化了,就想不管不顾失声叫喊起来。
安贝勒聊到后来,就盯上周香芸了,跑过去搭他的肩膀,问长问短,周香芸先还忍耐着,直到安贝勒贴着他耳朵说:“你好好唱,我在这儿等着你,等你下戏了带你出去玩儿。”玩儿什么就再明白不过了。周香芸狠狠打了个哆嗦,一个没忍住,也不管要不要上台了,推开安贝勒夺路就跑。安贝勒几步撵上他,牢牢捉在怀里,逼得周香芸喉咙里发出暗哑的两声喊叫。楚琼华在那旁观了半日,这时候按捺不住了,把眉笔往桌上一拍,张口就骂:“贝勒爷!您把咱们这当窑子了吧?当着众人的面,没您这么不尊重的!小周子要是得罪了您,您打他骂他就是,这算怎么个做派!后台人多嘴杂,我劝您爱惜名声!”安贝勒听他扯着嗓子小娘们骂街一样嘤嘤叫唤,哪放在眼里,低头照着周香芸面颊上亲了一口,腆着脸调笑说:“跑什么!看你急成这样!好好好,我们不唱了,现在就去玩儿,这些天可想死我啦!”居然拦腰把周香芸一抱,就要带走了!
后台男女老少有目瞪口呆的,有假意阻拦的,就是没有一个敢真心与安贝勒动手。这光天化日,居然发生这等欺男霸女的事!楚琼华是在场唯一有胆色的,上前去掰安贝勒的手,安贝勒狞笑道:“楚老板,顾好你自己个儿要紧,啊?您在北平待着可不易,得惜福,别又稀里糊涂一睁眼,躺在南京小公馆了!”这句话刺痛了楚琼华的心,他脸色登时涨得通红,抓起茶几上一只烟灰缸要与安贝勒拼命。安贝勒眼看就要挂彩,手里仍舍不得放下周香芸。陆公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从安贝勒调戏周香芸那会儿,他就觉得自己交错了朋友,来错了地方,便是押妓都没有这种搞法的,太下作了!假如这时候商细蕊走进来,以为他和安贝勒是同流人物,那该多丢脸啊!陆公子不安极了,一把逮住楚琼华的胳膊,扭头劝安贝勒撒开手,并不忘找台阶说:“中午我和贝勒爷喝了点酒,贝勒醉了,跟我醒酒去吧!”
安贝勒这个混账东西听到这话更是借酒装疯,满口胡话,要把周香芸带去“玩儿”。楚琼华心头火起,另一只手抬起来就朝陆公子脸上拍过去,打了个正着,响彻后台,把陆公子鼻血都打出来了,眼镜飞得老远,耳朵里嗡嗡的。大家都呆住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如今陆公子家里是比安贝勒有权势得多的政客。安贝勒也吃了一惊,周香芸趁机挣脱他跑走了,他也顾不上,嘴里连连叫着:“陆老弟!这是怎么闹的!你可千万别动气!”转身对着楚琼华就是一脚:“你个男婊子活到头了!还敢打人!”
楚琼华也心知自己闯祸了,被踢倒在地脸色铁青不说话。
陆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脸,扫视过周围的戏子们,觉得他们都在看他的笑话。他自己也是茫茫然的,这算什么事呢!巴巴地跑来人家后台调戏少男,还挨了戏子的耳刮子!陆公子平生没有经过这样的羞辱,眼泪都被气出来,随手捞过一样唱戏的道具砸到楚琼华脸上,怒火中烧地走了。安贝勒追出去说情,也被他推了个跟头。
安贝勒这时候倒知道好歹了,怕陆公子回去越想越不甘心,要有动作报复水云楼。但是陆公子有钱有势,戏子们无从下手。安贝勒伙同后台师姐师兄们一商量,只有壮着胆子把商细蕊喊回来了。
商细蕊来到后台,沅兰提前在门口堵着他,已经把事情和他说清楚了。因此商细蕊见到安贝勒第一句话就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说:“贝勒爷,我求你啦!你佛爷大!我庙小!你以后可别来后台啦!”
安贝勒缩着肩膀赔笑:“好几个月没见了,我这不是挂念你吗?”
商细蕊摇摇头:“用不着。你再来,我就吊死在安王府大门口,让你天天一抬头就看见我。”
这仿佛是撒娇赌气的一句孩子话,众人都听着又可笑又可怕的。只有安贝勒品出了不一般的感觉,心里阵阵酸麻,骨头都软了,就快要给商细蕊跪下了:“商老板,您可别这么说!我混账不是人,以后不来碍你眼了还不成吗?能在台下看着你,我也就知足了。”
商细蕊瞅着他的无耻嘴脸就觉得累心,别过头去不再搭茬,留安贝勒在那抓肝挠心的。商细蕊对戏迷们有着天然的笼络手段,疏密有致,一勾一放,根本用不着后天学习。
他们一众人商量的结果,当然还是由商细蕊带着楚琼华赔礼道歉,请客吃饭。楚琼华阴沉着脸躺在长椅上在那憋气,听到这话倏然站起来,喊道:“我不会去的!”
商细蕊傻了:“你闯的祸!你不去谁去?”
楚琼华伸出手指头指着安贝勒,嗓子都尖了:“商老板!我敬你是条烈性汉子!你容着这么个人在这作践我们不够,还要我去给那起猪朋狗友赔不是?我没打错人!不去!”
这要早几十年,戏子指着安贝勒的鼻子骂,安贝勒能把他的爪子给剁下来,当下脸色很不好看地告辞走了。商细蕊气咻咻地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反复说“谁惹祸谁收拾”“你这是连累整个戏班”,他的嘴唇又有点嘟着似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伶人之道,也并非一味的曲意迎奉,总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只不过脾气大的刚烈份子往往过早地陨落了,来不及干事业,留不下名声。久而久之,外人就以为梨园界中全是善交际知实务的了。楚琼华天生傲骨,不屈权贵,站起来一拂袍子,说:“商老板怪我连累了水云楼,我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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