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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妤亦以清淡笑意避去此问,引开话题:“我问过原来容夫人处的宫人,她们说大王似无意为公主赐名。姐姐既为公主嫡母,可否为她取个好名?”淇葭举目凝思,见院内玉兰开得正盛,清风徐来,满室生香,遂道:“就叫含苾罢,苾苾芬芬的苾。”婉妤再次拜谢,然后告辞退去。淇葭送她出门,忽又唤住她:“妹妹,闲时常来坐坐。”婉妤略略浅笑,欠身应道:“既有了女儿,自然要多加照料,不宜再随性外出,我不会再如以往那样常来打扰姐姐。”淇葭缄口不语,黯然看她远去。婉妤出了中宫,仰首看天际玄鸟飞过,再抱紧小公主,与她两颊相贴,心里默默叹道:“含苾,含苾,我们从此相依为命。”翌年正旦,子暾入朝贺天子,并议迎九鼎入樗。启程那日,淇葭与子暾同乘一辆辎车送他出城。辎车两侧开窗,车盖呈篷形,车厢分为前、后两舆,王与后并肩坐在后舆,御者在前舆中执马。子暾乘车前与淇葭言笑晏晏甚和悦,但上车后立即正襟危坐,不知为何再不与淇葭说话,神色颇肃穆。淇葭对此不解,也不问他,只默默回想适才是否说过惹他不悦的言语。待车行片刻后,子暾隐于广袖下的右手却悄悄伸出,握住了身边淇葭的左手。他以广袖掩护,蔽住了他们的手。淇葭再侧首一看,见他依然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甚至明知她在看他,亦仍保持端坐的姿势,目不斜视。既握她手,显然不是在生她的气。淇葭心下一缓,遂问他:“大王何以如此严肃?”他平视前方,神情未改,低声作答:“辎车有门窗,帘幕常被风掀起。此番远行,满城臣民夹道相送,若王与后在车中谈笑被他们看见,岂不有失体统。”淇葭一瞥他广袖,浅笑轻问:“谈笑都有失体统,大王为何又牵我手?”然后,他继续维持着祭天、嘉礼、接受诸臣使节拜谒时那样端正稳重庄严的神态,下颌微扬,矜持的颈部纹丝未动,却用压低到惟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我就是想牵着你。”有若四月风轻轻在心头吹过,淇葭微微一颤,面泛绯色微笑低首,袖下被他握住的手却轻轻一转,与他十指交缠。要再抑制飞扬的喜色实非易事,子暾紧抿的唇角终于还是有了上扬的幅度。在大道两侧臣民如潮的跪拜称祝声中,他略显艰难地再次坐正,一壁紧握淇葭的手,一壁尽量佯作平静状。淇葭脉脉含笑,须臾,亦抬首如他那般向前看。辎车之前大道坦坦,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这年堇君借正旦之机立储,各国诸侯皆入朝相贺。子暾入堇京那天时已不早,闻说其余诸侯皆已到达,子暾便立即换了卒章麻衣,前往堇宫大殿赴宴。卒章麻衣是诸侯夕时所服正装,其色纯白。子暾进殿时,天下诸侯已入席依次而坐,八方王者济济一堂,放眼望去,满座衣冠胜雪。子暾席位正巧在勍王延熙与尹王尹恒之间。他缓步过去,先一一与周围诸侯见礼再入座,从容向左右二王致意。因尹恒是淇葭兄长,子暾有心与他叙谈,出言问他近况。而尹恒神情却颇不自然,寒暄之后便支支吾吾,不肯多说,目光亦常躲闪。倒是勍王延熙主动唤子暾,朗声笑着问长问短,热情得像是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子暾亦和颜对他,二人称兄道弟谈笑风生,毫不见两国间剑拔弩张之态。其间子暾留意到除主席的堇君外,赴宴的诸侯均已到齐,但堇君坐席下方尚有一空席,遂目示那里问延熙:“可还有哪位王侯未到么?”延熙看了看,道:“哦,王侯全在这里了,那空席是留给天子近日新任的谋士的。”“新谋士?”子暾若有所思,道:“天子竟允许他列席参加诸侯宴集,想必不是泛泛之辈。”延熙笑道:“他本事如何尚不知晓,可那三寸不烂之舌倒是让堇京人见识过了。”子暾顺势问:“他说了些什么?”延熙道:“一月前他自南方来,时值深夜,堇京守城将领人不许他入境,问他:‘你可是过客?’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是主人。’但再问他的住处,他却不能明说,于是将领就把他押下查问。主审官吏见他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不似常人,便把此事奏知堇君。堇君派人去问他:‘你既不是堇人,却又不承认自己是过客,这是为何?’此人答说:‘臣自幼喜读《诗》,其中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天子君临天下,而我乃天子臣民,又怎能说我是过客呢?无论来自哪个王国,既为堇君之臣,来到堇京自然也可称主人。’堇君听了,便立即命人释放他,并召入宫中,一番详谈之后就任他为谋士了。”子暾一哂:“有点意思。他是哪国人?”延熙哈哈大笑道:“他来自一小国,说起来与贤弟倒大有渊源。”随即一指殿外,“他来了。”子暾朝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一位着黑色缁衣的年轻男子正阔步走来,广袖挥扬,萧萧肃肃,眉目清和,而唇间一缕浅淡笑意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子暾眉头微蹙,冷冷地笑了。果然大有渊源——沈太子引瑄。引瑄入殿向各诸侯环施一礼,旋即入座独处一隅,并不多话。须臾,堇君驾临,待诸侯行拜礼毕,他特意向众人介绍引瑄,说请他入朝是为“谈诗论艺”。诸侯心照不宣,亦随之与引瑄攀谈,而他不卑不亢,一一应对,谈吐不凡,看得堇君甚欣喜,手捋胡须,目露自得之色。延熙趁宴乐喧嚣时倾身朝子暾,低声道:“这小子狡猾,见国中争储之事不消停,便自己跑到堇京,挟天子以令父国。这下不仅他国中之人不敢动他,连带着我们都不免要看他几分脸色。贤弟当初放他归国岂非纵虎归山……”子暾不动声色:“说起来,他也算是我舅兄,理应与他和睦相处。”延熙别有意味地笑笑:“那是,那是。你既是他妹夫,想必他在天子面前少不得为你说好话。贤弟此番议迎九鼎,有他代为周旋,何事不成!”子暾不再与他多言,侧目看引瑄,引瑄此刻也正转朝这方祝酒,目光与子暾相触亦不惊慌,依旧笑吟吟地向他举爵。衔着礼节性浅笑,子暾也举起酒爵朝引瑄示意,然后引至唇边一饮而尽。宴罢,诸侯相继散去,却有内臣前来向子暾传口谕,请子暾留下,夜间与堇朝臣商议九鼎之事。子暾随内臣前往大殿后一宫室,尚未进门便见有一人已候于其中。待子暾入内,那缁衣人起身朝他一揖,微笑道:“大王别来无恙。”这议事之人未出子暾所料,他也不答话,只举手齐胸一拱手,随即入座,道:“你我相熟已久,毋须多礼,太子有话但说无妨。”引瑄亦坐下,含笑道:“卞国不丧于勍,全赖贵国大义,天子有心嘉奖,故许以九鼎。但如今将欲发送,才觉运输颇有难处。因贵国与堇京并不接壤,送九鼎至樗,必须向他国借道。我君臣思量良久,仍无法决定从何途送鼎入樗。”“这有何难?”子暾漠然道,“寡人借道于卞国便是了。我国助他抗助他抗勍,他不会不借。”引瑄摆首:“不妥。卞国与戴、许二国相邻。戴国与堇同姓,戴王本是天子叔父,天子许送九鼎他一向是反对的,而许王室乃天子后族,亦不愿见九鼎入他国,若大王借道于卞,这两国必会设法阻止。因他们也曾助卞抗勍,卞侯承他们之情,未必会全力护九鼎送至樗国。”子暾又道:“那寡人送一些财物给勍王,向勍国借道罢。”引瑄笑道:“大王以为,勍王会如你所愿么?天下还有何等财物比九鼎更珍贵?勍王觊觎九鼎已非一日,闻天子许九鼎于大王,他心中妒恨可想而知。据说他筹谋已久,在勍国边境早就作好准备,一旦大王借道于勍,九鼎入勍,必不再出。”子暾直视他,说出另一方案:“还可运九鼎自堇京北部出,经水路至邵国,再东行过尹国,最后西转入樗。邵王亲姊是尹王后,而尹王是我妻兄,三国一向交好,他们不会加以阻挠。”“大王对姻亲之谊如此有信心?”这本是句略带嘲讽的话,但引瑄表情平静,说得云淡风轻,“昨夜邵王、尹王向天子表示,他们不希望九鼎入樗,若樗王借道,他们将婉言拒之。”确实不是个好消息。但子暾听了只是沉默,脸上仍是淡淡的,不露丝毫情绪。引瑄便继续说:“何况,此道绕行太多,路途遥远,而九鼎又非瓦壶陶罐,手提怀揣便能带入贵国,也不能像鸟集乌飞、兔奔马驰那样,可自己飞行入国中,涉及运输,不免要大费周折。当年堇国先王灭前朝获九鼎后运入堇京,仅为运一鼎就动用了九万人,运完九鼎便用了九九八十一万人。另行征用的兵卒、工匠更难以计数,此外还要准备相应的工具与被服粮饷等物资,实是劳民伤财之举。运鼎入樗,外惹人非议,内易招民怨,因此我私下亦一直为大王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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