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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得了一点赏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辛竹从外头气鼓鼓地进来,将几枚四铢钱扔在几案上。
我心下诧异,放下手上的针线,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不是玩棋去了么,谁又惹你生气了?”
“你没去是对的”她坐下来,也不顾仪态,一口将水喝完了,又示意我给她倒一杯:“我们下棋下的好好的,又没请她,她觍着脸跑过去,还将之前主上和中宫赏赐给她的东西拿出来一通显摆,不过就是一些玉簪和玉镯罢了,跟谁没见过一样,还说主上夸她皓腕如霜,生得跟玉镯一样好看,我看她就是不要脸!”
我知道她说的是吴姬,却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玉镯,勉强扯出一个笑意:“你又不是不了解她,何苦生这么大的气。”
“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受过宠的,你和她差别怎么就那么大。”辛竹又继续道:“你性情好,话虽不多,可我知道你聪明着呢,不像她,蠢死了!”
“你可别这么说”我仔细打量了外头一眼,又小声道:“好歹她也是受过主上宠幸的,保不齐主上回头再想起她来,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主上怎么可能还想得起她啊”辛竹冷笑:“主上要什么女人没有,若是喜欢她,就不会把她扔在这儿了,她要是有那个本事,中宫也不会弃之不顾。”
我知道我劝不动她,便也不再劝了,起身坐到榻上,拔下头上的玉簪,细细地打量着玉簪上雕刻的那枝桃花,精巧细致,栩栩如生。又和手镯对比看了看,光洁圆润,晶莹透亮。
原来这样好的东西,并不是我一个人才有的,原来他的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也不只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他跟我说的那些话,不过都是哄我的罢。
他说过,等他忙完了就来找我,可如今半年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他真有那么忙吗?还是说,他没有那么喜欢我,有了其他的女人,所以忘了我呢?又或者像辛竹说的那样,他或许根本就不喜欢我,他跟我说那些话,根本就是为了……为了要我,才编出来的瞎话罢。
可是他是皇帝啊,他想要一个人还不简单吗,只要他一声令下,谁又敢反抗呢,为何要大费周折地哄我,骗我,让我心里这般难受呢?
我感觉头疼得很,眼泪又夺眶而出。或许我本不该要求太多,他是至尊帝王,又岂是我一个人奴之子可以高攀的起的,他能给我那一晚,又能善待我的家人,已是恩赐,我不应该再这么贪心的。
夜如何其,夜未央,我抬头仰望天边的那一轮凄清孤寂的冷月,没有你的未央宫,长夜漫漫,冷得让人窒息,孤独的让人绝望。
九月岁末,诸侯王入宫庆贺,未央宫喜气连天,热闹非凡,永巷的家人子也各自拿了不少的赏赐,那位连着承宠三日的家人子,赶在年节的时候,被天子封为少使,于十月岁首的第一天正式搬离了永巷,一时间风光无限,临走之前,还给永巷里的家人子每人送了一个以珠玉串成的手链,不算贵重,却是一番情义。
我摘了玉镯,戴上珠玉手链,又拔下了发髻上的玉簪,用一根木簪替代。展开那方绣了双飞燕的手帕,轻轻摩挲上头绣了一半的卫字,用手帕将玉镯和玉簪包裹好,装进了一个红漆的木匣子,锁进了柜子里。
新年的第一场大雪,永巷内一名即将年满三十的家人子病殁。一生无宠,走的时候是在夜里,悄无声息的,同舍的人晨起时发现的,告知了永巷令,用一口小棺将其抬了出去。没有人哭,也没有多少人议论,似乎碍于宫规,又或者是习以为常。
世态炎凉,世间之人,大多如此。
她不常出来,来了这么久,我只见过她两次,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容,不爱说话,更不爱笑,整日里愁眉苦脸的,也没有人爱同她讲话。
“这永巷里的家人子,运气好的被主上选中,一辈子在宫里锦衣玉食,富贵无忧。运气差一点儿的,被主上赐给臣下或者诸侯王也是不错的,运气背的,也就只能熬着,熬到三十岁,才能放出宫去自行婚嫁,可到了哪个年纪再去嫁人,哪能由得自己选呢。”辛竹又跟我说起了她的见闻:“永巷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多苦,可就是看不到希望,心里没点承受能力,如何能熬得过去?要我说啊,承不承宠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把命留着!”
辛竹似乎是在说那个病殁的家人子,可我知道她是在说我,明明知道不可能了,可我却还痴傻的等着,盼着。看着有家人子受宠,便会心绪难解,郁郁寡欢,也不爱说话,眼泪常常也不受控制,多愁善感的和那个病殁的家人子没什么两样。
辛竹说得对,承不承宠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得好好活着,既然他已经忘了我,我又何必执迷不悟,毕竟我的人生里不只有他,我还有家人,就像我盼着他一样,我的家人也在盼着我回去。
做这个决定时,我很平静,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没有希望,便不会再失望了。
想通了,心里头便放下了,纵然永巷里枯燥的日子难熬,但只要活着,总能熬过去的,熬过去了就可以回家了。
漫长的冬日里,大雪一场接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洒下来,落在廊檐屋下,厚厚地堆了起来,像砌墙一般。永巷里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花,冬日里的梅花和雪花一起绽放,白里透红,像是一个粉面含羞的小姑娘,惹人怜爱。
我向来喜欢这样的冬日,雪停了以后,便拉着辛竹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其他人见了也加入了进来。
平日里大家畏冷,都不敢轻易出来,但屋子里能玩的就那么些东西,早就腻了,现下有了新花样,也早就顾不得冷了,一同在院子里嬉闹起来。
看着大家在院子里玩得高兴,忽然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家的时候,每次下大雪,我和二姐,卫青以及两个小弟就会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疯玩疯跑,开心得很。
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大嫂生的是侄儿还是侄女,大哥和卫青在军营里怎么样了,阿步和阿广还淘气么,去病的身体还好么,还有大姐二姐她们好不好。
不过玩了半日的雪,当天夜里我就开始发烧,而后就是一场大病,也不敢惊动永巷令,他若知道玩雪的主意是我出的,不仅不会请太医,还会被他训斥一顿,索性便自己扛着。
冬日里生病本就不大容易好,又没有用药,加之天冷,病中多思,也愈发好得慢了,反反复复一直到开春,病情才有了起色。
建元三年春正月,三年的国丧期满,天子恢复旧制,遴选年纪在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良家子充入未央,是为家人子。汉制每年三月新的家人子就会进入未央宫,同时,年满三十岁以上的家人子也会被放出宫去。
思考良久,拿出了那对被我封存许久的羊脂白玉镯,去找了永巷令常叔,跟他说了我出宫的想法。
永巷令一副好像可以洞穿一切的神情,看着我道:“你这个鬼丫头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我将那对玉镯塞到他手里:“我不过是一个失宠的家人子,在这里白耗着罢,还请常叔通融通融。”
“这……”永巷令仔细打量了那对玉镯,眼睛里大放异彩,看着我,又叹了口气道:“这事交给我罢!”
“多谢常叔”我双手交叠,朝他行了一个正式的揖礼。
正如永巷令所说,这场大病是我有意为之,只因我想回家,实在不想在这里空耗罢了,辛竹说汉制之外也有特例,有恶疾的家人子也是可以特许出宫的,所以才起了这个心思。我素日里畏寒,玩雪那日我又故意穿得少了些,自然就冻病了,且又故意不肯医治用药,一直拖到现在。
一个失宠的家人子没有人会在意,又有了生病的这个噱头,再加上天子亲赐的那一对上好的羊脂白玉镯,不过就是动个手指添个名字的事,永巷令不会不答应。
知道我要出宫,聪明的辛竹很快就把前因后果联系到一起了,直言我是疯了。
我很坦然,是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和辛竹一样洒脱,他是皇帝,负了我,我不怪他,可心死了,勉强留下,那也和死了没什么分别,还不如搏一搏,也许还回家有望。
我将剩下的那支玉簪送给了辛竹,我生病的那些日子,都是她在照顾我,便以玉簪相赠算是我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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