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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无意勾下兜帽里的几缕丝,而那丝,是白色的——整个京城只有黎江楚一人少年白,在京城更是人尽皆知。
而那几缕白间一向澄澈明净的天青眸子,此刻爬满了猩红血丝,如同食人野兽般,在憎恶里掺了愤苦。黎长洪记得,大半年前见到他,还是个朗朗清风的少年,可如今他只剩了满身的腥血暴戾。
他真的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的经历,让他的儿子变成如今这番自己都快认不出的样子。
心疼悔恨与内疚交织在一起,在他内心四周肆意绞杀,痛到他无法呼吸。
他那一瞬的五味陈杂,在眉头微锁后又立马平缓开来。他把面具轻轻合回江楚脸上,又神鬼不知地把他落下来的几缕白顺进了兜帽里。
殿外的霍匡一直看向大殿内跪着的“刺客”,总觉得方才其施展的剑式有几分熟悉,又好奇为何刺客手下留情,直到他那在战场上洞察千里的眼精准捕获了黎长洪眸子里一瞬的晃动,他倏然有了个让他又惊又胆寒的猜测。
黎长洪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然又是那般锋锐。他转身对赵康帝拜道:“王上,歹徒已被擒压,臣这就带下去处理,还王上安宁!”
赵康帝闭着眼翻了个身,摆了摆手悠然道:“赶紧拉下去杀了吧……”黎长洪再次作揖一拜,松了口气,“臣遵旨。”
“慢着!”那方才一直观赏着金箸瓶的王剡突然开口,让刚松下弦的黎长洪再次紧绷起来。
王剡:“黎大将军,这萧宋百年来可从未有人夜闯皇宫行刺啊,今日碰了个新鲜,总得让我们也,开开眼吧?”他戏谑笑着,晃悠悠地绕过黎长洪,直直走到黎江楚身侧,而后弯下腰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缓缓抬起了手。
黎江楚绷紧了身子,两侧的人似乎察觉到他要试图挣脱一般,加大了擒压的力道。他比谁都清楚,只要自己露出一根白,甚至无需看清脸面,身前这老奸巨猾的奸佞便能断言刺客就是自己,而那个时候,这里不与他王剡一党的,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得死!
黎长洪突然出声道止住了王剡,“王相,歹徒面目已被鲜血浸洗,狰狞不堪,黎某征战沙场数年仍感不适,若您亲自来取他面具,脏了您手是小,坏了王上胃口是大……”他见王剡僵住了手,却没有收回来的意思,“若您执意要看,黎某愿代为效劳。”
王剡把手缓缓收了回来,直起腰看着黎长洪,又看向宝座上熊着的赵康帝,突然一笑:“黎大将军思虑周全,不看便不看吧……”说罢他摆摆袖子准备往回走去。
黎江楚闭上眼上吸一口气,徐徐呼出,转身伸手钳在了江楚腋下,刚打算把他“拖”下去。
“歹徒夜刺王上,无异于将我朝威严践踏于脚底,若不及时惩治,给另有他心的人瞧了去,恐怕今夜将仅是个开始……”王剡突然顿住步子,对赵康帝拜道。
赵康帝扭了扭身子:“那,王相意下如何?”
王剡:“我看,不如就在这长乐殿内正法吧。”他转过身,看着黎长洪的背影,“嗯,黎大将军?”
江楚心头一紧,同时感受钳在他腋下的力道明显加重了几许。他抬眼看向他爹,现他爹面部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
他爹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里面消散了怒火,勾勒上了柔和,仿佛在告诉他:“爹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黎长洪手指搭在剑柄上慢慢攥紧,缓缓抽出睡在剑鞘里的长剑,寒芒一寸一寸锋露,他咬着牙道了声:“好。”同时下了决心——既然他们要他的儿子死,那他为臣守了几十年的“忠”字,今日不要也罢!
他浑身绷紧,就等剑锋出鞘那一瞬,不料殿外玉墀下突然惊响暴呵。
霍匡在众人始料未及的呆滞眼神中突然拾剑而起,将长剑笔直扔向了王剡。要说那王剡虽是文臣,反应倒也不慢,这如白羽离弦而来的一剑竟真被他躲了去。
心有余悸的王剡连连后退,而宝座上本坐得安稳的老皇帝竟已经神鬼不知不知地抹了屁股溜到了宝座后,那姓朱的老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大喊“护驾!”
宝座后的内侍与宫女们惊呼此起彼伏,哪还管得上护驾,撒丫子比兔子跑得还快。
殿外的霍匡一击未果,挑起长枪拾级飞奔而上,竟是一枪瞄准了黎长洪刺了过去!
黎长洪侧身一闪,伸手稳稳攥住刺来的枪柄,“你疯了吗?!”不料霍匡二话没说,跟战马撩蹶子一样向后猛地一蹬腿,一脚重重踹在了江楚的肩膀上,也踹散了江楚肩上的擒压。
这一脚,让黎长洪彻底明白了霍匡的欲意。
而被踹到滚了三圈险些摔下玉墀的黎江楚在缓过劲来后,也明白了他逢年过节都要拜会的“霍叔”要做什么。
他黎江楚不是傻子,如果霍匡带兵逼宫还有转圜回旋的余地,那这般举动,他将必死无疑。
几年前自己在边关差点丢了命,是霍叔策马扬鞭把自己从鬼门关里捞回来的,万想不到如今躺在阎王面前的自己,竟又是被霍叔抢了回来。
黎江楚死死咬着牙关,咬到血顺着牙齿溢出了嘴唇,最后看了他霍叔一眼,转身在地上捞起一把长剑向着宫外狂奔。而那边,还有数万禁军在等着他……
殿内的霍匡与黎长洪僵持在一起,剑刃与银枪柄错在一起迸出火花。
黎长洪:“(咬牙)够了!现在停下我还能救你!”
霍匡:“将军,寒芒已出,他王剡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他挑开黎长洪,脚下一迸枪过头顶顺势下劈,“我霍匡在边关野了一辈子,只服将军您一个,我惹下的祸,不能让您来背!”
黎长洪一惊,赶忙撤身收剑,可,太晚了……霍匡垫步而上,死死擒住黎长洪握剑的手,对准了自己心脏而后……
长剑刺破胸膛,在后背露出个狠厉的尖锋,鲜血顺着剑刃滴在了大殿上,一滴又一滴。霍匡看着瞠目痴然的黎长洪,翘了嘴角,而后将他奋力一推。
长剑脱体,碧血横飞。
只有这样,才能救下黎江楚的同时,让黎长洪免罪。
黎江楚步踏飞星剑指北斗,如劲马遒风折百草,冲杀于步军司的枪林之中,却在洞门内突然回眺望,那长乐殿里明晃晃的光下,那个虽狂野却忠义的模糊的背影,轰然倒塌……
他扭过头来,在漆黑的门洞内,看到了自己的一滴泪光。
他压下悲恸愤怒的心,点地腾跃而起,借交叉刺来的长枪一跃欲腾上宫墙。可前脚还未踩到墙瓦之上,黑夜中一人破空袭来,凌空一脚直直踹在了他江楚胸膛。江楚登时喷血倒飞而出。
他还没来得及调整身形,背后长枪已然冲杀而上。双肩处撕裂的疼痛让江楚眼神一滞,那自后贯穿的枪尖如破土而出的枝桠,狠厉枪尖还沥着自己的鲜血,宣告着他生命的消亡。
江楚眼神开始涣散,目光中一些都开始变得模糊黯淡。他用最后一丝精神,把的目光死死扎在了那站在宫墙上的,那个头戴乌纱,一身鎏金黑锦衣,剑眉飞扬眼似雄鹰,腰后一把蟒纹陌刀的人……
“孤干贞心迥出尘,不随凡本共沈沦。还期鸾鹤重留迹,无奈风霜老此身。”——《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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