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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复淮南失地的捷报三日后的早晨送到了政事堂。政事堂中只有崔言一人,其他人还未到。崔言昨夜当值,只睡了两个时辰,卯时初刚刚洗漱完毕就有书办送来各地奏报。一摞奏报大约二十几份,崔言一手拿着点心,一手随意翻看,一眼便看到“奏淮南郡应州、宿州收复事札”一行大字,烫着火漆的军报。崔言赶忙放下点心,取纸刀来挑开火漆,取出信札来。信札很厚,前几页大略叙述战事经过,后面详述每战伤亡人数,有功将士名单,并请旨班师期限,驻防文武官员交接等事。崔言合上信札,默谋片刻,心中已有了成算,再看其他奏报,再无大事,便吩咐书办,核算将士粮饷,伤亡抚恤诸事。
辰时初政事堂诸人6续到了。尚书右丞蔡耸前些时日奉旨钦差关中巡查盐铁事,近日才回都交旨,仍回政事堂当值。又有中书舍人苏淮、许嵩、严预都到了,加上崔言共是八人,政事堂现任官员便全部到齐了。这也是极难得之事。
崔言待众人坐定,将淮南军报呈与方旭道:“相公,这是刚刚送来的军报,淮南大捷,尽复失地,请相公过目。”
方旭接了,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便将奏报递与袁端,拊掌笑道:“甚好甚好,陈崇恩不负所望,全其功而未贪功,保土安民而罢干戈,此人胸有大略,非目光短浅之辈,前途不可限量。”说罢看着袁端。
此时袁端也已看完奏报,正要说话,忽有一书办进得堂来,见堂内八人正襟危坐,不禁一愣。众人见他进来便都不说话,那书办只得禀道:“禀相公,光禄寺少卿请见。”
袁端狠狠瞪了那书办一眼,语声却仍平心静气:“请他过一个时辰再来,现下我等有要事商议。若再有人来,都到巳时后再见。”那书办喏喏退出。袁端转过头来,脸色平静如水:“当前最要紧之事,是做好善后,理出条理来。淮南之事办得好,我等也好全力应对北疆战事。”说罢目视崔言。
按郑制,中书舍人之职只是预备宰相,为政事堂中职级最低的官员,品级为正五品,职责为处理政事堂中日常琐事,参赞政事,起草诏书。虽是中书省官员,但郑国三省合一,又有门下省封驳之权。常设四至六人,目下只有四人。崔言在四名中书舍人中最是勤勉,平日事无巨细,俱是亲力亲为,且条理清晰,做事谨慎,因此袁端知道他必已梳理出事情脉络。
果然崔言毫不迟疑,应声道:“目下最要紧之事,不外乎四点,其一,应州、宿州令、团练使出缺,是从其他州县调任还是在候补官员中补缺?这几处官缺极为要紧,若有战事便为前线,只怕许多人不愿赴任,便是愿赴任的,若是颟顸昏聩的,不要几年便将政事搞得一片糜烂。因此遴选官员当慎之又慎。其二,驻防兵马从何处调拨?是调禁军还是调厢军?禁军分派如今已是捉襟见肘,厢军战力不足,若是再起战事,只怕二州仍是难保。其三,出征将士粮饷,伤亡将士抚恤。这笔开销我已命书办算出,共需粟米一千五百石,钱十六万缗。这钱粮从哪里开支?其四,有功将士封赏。其余诸般细枝末节便不足虑,自可水到渠成。”
方旭微微点头,近年战事频仍,每一次战事之后要处理的事都纷繁杂乱,难得的是崔言在诸多琐事中捡重中之重理出头绪,其他小事崔言自能处置,也就不必劳心了。
见众人都未说话,崔言又道:“这第一事,只遴选继任官员即可,团练使必然由调动驻防兵马之主将担任。以言之见,二州令须在都中官员中遴选。候补官员没有为任地方的历练,这两处又是要紧所在,恐难胜其任,地方上官员调动来不及,官员离任,接任都要交接,拖延时日太久。因此在诸部寺、翰林院、国子监中选从七品、正八品官员,须肯做民政之事才好,若通兵事最好。言也曾留意过这般人才,现有三、四人有可用之处,相公空闲时可见一见。至于州丞、主簿之职倒可在候补官员中选一些愿在边疆为官者接任,历练两年便可升任州、县令,许多边疆州县正缺这等官员。”
方旭道:“默之有心了,便依你之言处置罢。子衡午后代我见见罢。若有其他举荐之人,也一并见见。”
张铨点头称是。
崔言道:“兵马之事,言以为可调厢军驻防。陈崇恩此次出征极有分寸,既收失地,又未启衅端。我可遣使出使楚国,斥其背盟,再重结盟好,可保淮南三、五年内再无战事。”
袁端道:“调厢军驻防虽可,却须每年轮换。厢军本是本土守土之兵,背井离乡日久恐生变乱。也要在淮南招募新军,当在三年之后全用本土之厢军驻守。此外,即使无战事,淮南之地也不可无禁军,却也不需多,只调一营兵马驻守淮阴即可。此事重楼去办,与兵部协商调何处禁军与厢军驻守。”
蔡耸拱手称是。
方旭道:“遣使之事可行,只是以何人为使需仔细斟酌,这事不是小事,需选一个稳妥之人才好。淡墨公可有适合人选?”
袁端略一思索道:“倒是有三、二个人选,我却需先见见才知适合与否。到时再禀与青篱公罢。”
方旭点头道:“些许小事有淡墨公,我又何须劳神。此事便托付淡墨公了。”
待众人静了下来,崔言方接道:“这第三事钱粮之事最是难办。粮米之事好办,去岁天下大熟,这些许粮米只教商州、徐州支应便可。银钱之事却难。现今库中存银三十七万两,钱七十五万贯。按说足以支应陈崇恩军马,然北疆十万禁军,八万厢军激战正酣,是最紧要所在。若是河北索要饷银,这些许库银只怕难为无米之炊。”
袁端道:“饷银先从户部国库中支应。出征将士不饷银,伤亡将士不抚恤,如何教人卖命,那以后得仗就不用打了。北疆之事再议。默之可先与户部通个消息,近日可有大宗税银入库。若无进账,再让6锦言找我。”
崔言称是。
张铨道:“年初各地的税银都已6续进都,实是去岁拉下的饥荒过多,银钱在库中还未焐热便花得七七八八了,只怕一时间难有大宗进账了。但重楼刚从关中巡查盐铁回都,关中天府之国,民间颇为殷实,只怕这银钱缺口要落在重楼身上了。”
蔡耸笑道:“人言子衡乃是我大郑之桑弘羊,今日始信其言不虚。”说罢又正容道:“关中盐铁之事我已具札上奏。西安府咸阳、蓝田、蒲州、洛州、永寿、武州六州县涉盐铁税银侵贪之事,府县官员拘拿三十三员。我已在关中鞫问,现已全部押解回都,各官员祖籍、官署家产俱已看管起来。除官员外还有三十余吏员也涉事羁押在狱。这些蠹虫涉及侵贪盐铁税钱一百万贯有余,只是刑部还在鞫问,若要追回银钱尚需时日。”
方旭道:“是了,我见过你那奏札,只是尚未定案,便未曾留意,如今想起,却是子衡有心。”
袁端拍案道:“此事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问成疑案便不知何时才能结案。青篱公掌总,我去过问刑部鞫问,再汇同大理寺共审此案。务求尽快结案,把这些禄贼的家产俱都抄了。青篱公以为如何?”
方旭道:“好,那便有劳宜直了。”
方旭喝了一口茶,对崔言道:“默之,你再说说封赏之事。”
崔言应道:“是。封赏之事历来由政事堂草拟,报圣上钦定。我以为,淮南战事规模不大,不宜过于封赏,各级有功将弁加半级爵禄即可。只是杨继先本是戴罪之身,又立有大功,他本非禁军,封赏之事还需另议。”
方旭道:“默之以为该如何?”
崔言道:“杨继先本是正七品钤辖使,此次功过相抵,可调入禁军任正七品观察使。品级虽未升,然从厢军调入禁军,也可算高升了。他此次立功,陈崇恩必欲留他在帐下听用,便调他入龙骧军左骁卫,也遂了陈崇恩之意。”
方旭点头道:“宜直以为如何?”
袁端道:“虎贲军卢象山统兵镇汉中已有三载,与西蜀屡有交锋,兵将折损颇多。向日曾在书信中言道军中缺少军官。我意不若调杨继先入虎贲军任观察使,于前线当战事才能多历练,升迁也更快些,岂不合意。”
方旭点头道:“也好,杨继先有勇有谋,入虎贲军正有用武之地。若是数年间历练出来,也是为我大郑添一员虎将。”又转头对崔言道:“此事便这般了,默之可先草拟出来,我与宜直再呈奏圣上。”
张铨忽站起来说道:“相公,我这里有一份奏疏,是侍御史胡震弹劾陈崇恩交通敌国,卖放敌军。因昨日呈上来时时辰已晚,两位相公不在政事堂,又因兹事体大,我便压了下来。今日再呈与相公。”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来呈与方旭。又道:“胡震言陈崇恩与敌书信往来,必有私相授受;楚军撤军之时,陈崇恩非但不追敌,反击鼓相送,必有通敌叛国之事。因昨日战报未到,个中情由不明,今日事体已明,请相公决断便了。”
方旭嘿嘿冷笑道:“书生浅见,疏不知陈崇恩此举正合战略,非有大智慧者不能为也。如此弹章,实在不值一驳,打回御史台,着御史中丞申斥也就是了。”
此时崔言已草拟好几道诏书,用嘴吹干墨痕,双手呈与方旭,后退两步道:“相公,职下有一事当禀明相公。”
方旭、袁端见他如此郑重,也不觉讶异。
崔言道:“昨夜是言当值,至戌时,圣上遣内侍押班成不知来传诏,诏令少府少监徐敏升任御史中丞。言依制封驳,未予草诏。言请成押班转奏圣上,徐敏私德有亏,政绩不显,陡以从四品少府少监骤升从三品大员于制不符,于理不通。况御史中丞总览言官,乃朝中重臣,须德才兼备者方可任之。徐敏外放东昌守之时,政声糜废,官吏贪墨之事不绝于耳,致有私通仆妇,侵夺妹夫家产之事。其时弹劾奏札积简充栋,圣上俱以查无实据为由留中不,后又左迁入都中,理政少府二年,内廷开支骤增,各项杂费每年逾百万贯之多。台谏官员各有奏札言其事,圣上皆不闻不问。如今府库空虚,其不为无咎,如此之人岂可充任御史中丞这等要职,崔言实不敢奉诏。”
方旭、袁端二人对视一眼,俱都默然。徐敏之为人媚上欺下、贪财揽权朝野皆知,其本为进士出身,任经筵侍讲之时为当今宠信,外放为地方官,虽无政绩,却能屡屡高升,短短四年之间便从七品州令升任一府太守,又在弹章充栋、谤议满天之时回都升任少府少监。其时政事堂便是方、袁二人主政,只因少府之职虽高,职责却只是内库银钱账目与皇室日常开支,于朝局影响不大,便没有过多干涉。不想现下当今却要他任御史中丞之职,其中只怕另有深意。
御史中丞为御史台堂官副手,但当今怠政十年,各衙门主官空缺极多,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令自十年前便不再常设,御史台堂官御史大夫也是空缺八年之久,因此御史中丞便成为御史台实际的堂官。现任御史中丞郭信为官刚正不阿、清廉自守、谏议有据、政声甚隆,却不知当今要如何安之。方、袁二人一时揣摩不透当今的心思,便不肯轻易开口。
有顷,方旭方才缓缓说道:“默之所言不差。圣上之意我等不知,如此重大之事岂能草草行事,待我等面见圣上之后再做分晓。”
袁端位份在方旭之后,终不便抢先说话,见方旭如此圆滑,便按捺不住,拍案道:“默之此举合乎规制,有何不可?徐敏之辈岂能充任御史中丞,若如此,要我等还有何用?你有封驳之权,你驳了便罢,你若不驳,诏书到了我这里,我也绝不附属。”
按郑制,为政之事、官员任免的诏书须由中书舍人草诏,宰相附属,再上呈皇帝用印,再颁给六部施行。其间缺少任何一个环节,诏书都不能施行。袁端如此说,自是支持崔言了。也是正告政事堂其他几位自己的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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